临近中秋,莫家所有人都格外忙碌。
许氏抓紧把家人的新衣都做出来,虽即将换季,但这身衣服也能穿在里面,就是厚实的衣服恐怕得多花钱去买了,她一个人做,到了冬天大家都难穿上,那人不得受冻死啊。
三娃一如往常,天天待在小屋倒腾乱七八糟的东西。
莠儿已经开始学算账了。
大憨还要去河滩干几天,就结束了要命的徭役,虽然大家没见他疲惫过。
荇菜则开始学摊饼。
小许植当然还没法干活,由许氏照顾。
而莫杵榆,最是忙碌,一来照顾小摊,二来村里壮丁都结束了徭役,开始帮他清理地皮,莫杵榆需要将想法跟他们说清楚,三来,他打算回馈一下老顾客,花了两吊钱,买了一对食材做月饼。
本来他是打算小店建起来之后再考虑回馈,不过高壮士不辱使命,几天前来他这里一口气又要了五百罐甜面酱。
不过这次他要送往郓城。
之前他把甜面酱卖往鄄城,这次是郓城的商家找上门来,而且价格开到了三十五文一罐。
而高壮士的家,就在五丈河以北的高家庄,距离河口村也不过二十里。
高家庄比河口的孙庄还大,毕竟是种植粮食居多,而孙庄只是种些素菜瓜果,再养点鸭鸡,供应对象在巨野。
高家庄和附近的几个庄子供应就多了,有鄄城,郓城,菏泽,定陶等。
高壮士运送的货无一例外,都是本庄的特产。
刚开始他也没考虑甜面酱能做成生意,就因为他把那一罐送给了鄄城的亲戚,然后销路一下打开了。
现在郓城都来他这里购买。
也由此,他再也没考虑独吞,而是把庄里负责运送的弟兄都叫上,合股在莫杵榆这里购买,转手卖给商家。
这一趟下来,十二个弟兄平均挣到了五百文。
这才几天,且是顺路捎带,喜得大伙都打算离开高家庄,专门给小郎君兜售甜面酱了。
远的地方不敢说,就濮济二州,还有很多地方可以跑。
就是巨野有点可惜,这市场让人给提前占了。
不是莫杵榆,而是一个花公子。
这人绰号就是巨野一枝花,如今也是莫杵榆这里的常客,跟那书生经常来吃面。
书生最初买的两罐甜面酱,一罐就是给他的。
此人乃是巨野的商贾世家,在县里有三家铺子,其中一家是粮铺,而甜面酱就放在粮铺里出售。
为此,听闻这从未有过正经,老爹口中的纨绔子,败家子,破天荒的被表扬一次!
可惜的是,莫杵榆也被他们给掏空了!
他现在就剩最后半缸了,勉强够支撑到下一轮甜面酱发酵成熟。
不过这生意今年也只能做一轮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平均温度不足以发酵甜面酱,倒是别的酱料可以试,但莫杵榆没做,只是做了两缸酱油。
实在是要把钱留在刀刃上,等小店开启来,熬过这个冬天,来年才大展拳脚吧。
因为莫杵榆的甜面酱生意好,贾亥也是扶摇直上,为了这甜面酱,他都烧了三千多个小罐子了!
一个两文钱,那就七贯钱啊!
这是他曾经做梦都不敢奢望的财富。
村里人对此,难免有些不舒服!
不怕一起穷,就怕你富我还穷!
好在贾亥没干啥高调的事,一家人低调无比的在家里烧罐子,除了贾亥给莫杵榆帮工,妻儿老小都是闭门不出。
这人其实很精明,他能一眼看出榆哥图谋不小,并一头跟着扎进去便足以说明一切。
深知村里某些人见不得,能藏拙尽量藏拙。
杨仝没这顾虑,因为他还没钱。
三娃借老神仙之名,给他的缝纫机图纸,徭役时每天回来就盯着它发呆,现在也还是发呆。
不过此呆非彼呆,之前是完全不懂,现在是懂,却不懂这玩意能干啥?
当夜,他在榆哥采购的时候,特地叫他来家里,看看老神仙这是要他做的啥。
莫杵榆一看就无语了。
这明显是三娃画的缝纫机极简设计图。
许氏最近为做衣服早起晚睡,也确实辛苦。
莫杵榆便道:“你只管把木质散件做好,上面需要的铁制零件你找王铁匠,他不做的话再给三娃,传送带找老皮匠,他给贾亥做过几条,然后组装起来就好。”
“嗯这我懂,三娃跟我说了,我就不知它能干啥?”杨仝还是疑惑。
“缝衣服用的。”莫杵榆解释后,又提醒一句:“这东西技术含量很高,每个木质散件必须尽量的严丝合缝,越紧密越好,不然折腾不了几天就散架。”
“哦,缝衣服啊!”杨仝有些兴致缺缺了。
莫杵榆道:“它比手工快十倍,甚至更多,也就是说,别人手缝一件衣服的时间,它能做出十件,那么将有更多的时间做其它事,而且你要真能做出来,一台至少能卖五百文。”
“多少?”杨仝瞪大眼睛。
“做出来再说。”莫杵榆懒得画饼。
他一走,杨仝着了魔似的盯着图纸。
很详细,每个零件都标了尺寸,且零件数量也有一二三四的号码标注,他虽不识字,但这个数目的字他还是能看懂的,也知道寸、尺、丈这些简单的计量字。
何况三娃还给了他一把竹尺,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刻度,比那裁缝用的还细致。
里面用的木料花不了几个钱,倒是铁制的小零件,他不清楚,回头问问王铁匠,如果成本不到两百文,他岂不是赚翻了!
念及此,杨仝越发上心。
翌日一早,杨仝跟贾亥去榆哥地皮干活的路上,顺口就问:“你用的那皮带,多少钱?”
贾亥一愣,继而苦笑道:“十五文。”
“这么黑!”杨仝皱眉,这也太贵了。
“原来三文!”贾亥叹道:“可是才半天不到就断了,然后让老皮匠加厚,他弄了三条粘合起来,算我八文,虽然没断嘛,但用三天后开始松动,时常脱落,等剪掉多余缝好后又不好用,没辙,再让他帮做一条又坚韧,又不容易松的,这才要到了十五文,不过目前看来,这条也用不了多久了,回头还得找老皮匠给我做条更好的。”
杨仝听后咋舌,不住问:“那岂不是越来越贵,你整这些干嘛?”
“我做小罐要用啊,小罐做不做得好全靠它了,哦对了,你再给我弄两台陶轮,脚踏的啊,别给我整以前那种老轮子,我那张已经不咋好用了,晃荡得厉害,这次你可一定要给我用最好的料,要是能用一整年,我给你这个数!”
贾亥伸出一个巴掌。
“五十文?”
“五百。”
贾亥没好气道。
杨仝无语。
上次给他做的才要了二十文。
虽然都是边角料,但他能弄到的好木料也要不了两百文,岂不是说自己能赚三百文?
还不用皮带,也没有一堆的铁制小零件……
念及此,杨仝忙摇摇头。
榆哥开的价确实没有贾亥高,而且做起来更复杂,但是陶轮就贾亥用,缝衣机每家每户都是用得上的。
一锤子买卖和细水长流,孰轻孰重杨仝还是分得清。
于是他白天就帮榆哥修整地皮,挖地窖,晚上就闷在家里研究缝纫机。
贾亥的陶轮他当然做,这个东西和缝纫机还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就当练手了。
他没要贾亥多,因为质量他也清楚,人老贾说是能用一年,他这个顶多两三个月就晃荡起来了,所以就收了五十文,且是两台。
他也通过陶轮发现了自己技术上的严重缺陷,不够细!
“零件得打磨更细,关节木料还得坚硬的老木,这样榫卯拼接也不知耐不耐造……”
又琢磨两天,杨仝终于打算上手了。
他先去了一趟王铁匠家,把那图纸给王铁匠看,然后指出上面的铁制零件,问王铁匠:“做这些多少钱?”
王铁匠是一声不吭,就木讷的看着图纸。
旁边的王家姑娘也好奇凑过来,只瞅一眼,人就麻了!
杨仝感觉不对劲,然后突然惊慌的把图纸一收,就退后两步道:“我让你看上面的铁疙瘩,不是别的东西!”
王铁匠一愣,继而哈哈笑道:“这小东西虽精细,但王某自信还是能打出来,不过这加钱……”
“你先说。”杨仝最讨厌就是王铁匠这一点,一说钱就会迟疑,等着你先报价,不论报多少,他肯定往上加。
王铁匠皱眉道:“我没看清楚,能不能再看一眼?”
“不行。”杨仝把图纸卷好,想了想又道:“回头我给你画。”
“你可少来了。”王铁匠没好气道:“就你,大字不识几个的,画不得这么精细,还有正有侧的,当然打可以,但只怕我打出来跟你这尺寸不符,回头你可别退啊!”
杨仝迟疑。
王铁匠说得对啊,他确实没法画得这么细,还这么标准,但他总觉得王铁匠看图纸的表情不怀好意,还有那王家姑娘也是的,那狭长的凤目明显一瞬间瞪圆了!
“我可说好啊,这东西是老神仙托我做的,你可别乱插足啊,不然我跟你拼命!”
杨仝最终还是妥协了。
再度将图纸铺开,王家父女脸色是越看越凝重。
杨仝内心七上八下,不住问:“看好了么?”
“那啥。”王铁匠咽口唾沫道:“这图纸你肯定不会留我这,但我要打好这些零碎,没这图纸也不行,这样吧,我让霁儿当你面,把这些铁零碎画下来,其余的不画,你看如何?”
杨仝叹气。
他也算匠人,自己要没这图纸也做不出那些木散件,知道王铁匠情况跟他肯定一样,却道:“你你你,先说多少。”
王铁匠想也不想道:“一起一百文。”
“这么贵!这铁加起来半斤都不到吧。”杨仝震惊道。
“你是真不懂啊老杨,你这每样零碎打出来后,还得细磨啊!这可是费时费力,没两天工夫做不出来,特别是这针眼,要不针我给你打好,眼你自己钻。”
“那也太贵了,六十文。”
“呵!”王铁匠笑了。
正要一口回绝,王家姑娘突然道:“八十文。”
王铁匠皱眉,这丫头,是头一遭对榆哥那小畜生以外的人,伸出胳膊肘!
不过好在没伸得太过分,不然他打死不应。
“七十!”杨仝咬牙道。
“好啦好啦,七十五。”王铁匠说着又道:“不答应你就回吧。”
“唉。”杨仝一叹:“好吧。”
“好,霁儿。”王铁匠招呼一声。
王家姑娘点头,领杨仝进屋,在书桌上铺好文房四宝,一边磨墨一边盯着图纸。
“好了没?”杨仝不住问。
王家姑娘试试墨汁,点头道:“好。”
她提起一只极细致的毛笔,笔头好似只有三五根毛。
杨仝没关注这些,就盯着王家姑娘一笔笔画。
王家姑娘没用尺子辅助,徒手就画出规整的零件,除了笔墨重了点,那一横一竖都是极致的标准,很快就把所有铁制零件图临摹好了。
杨仝对照了一下,发现没有遗漏,就忙卷起图纸对王铁匠道:“多久能打好?”
“明儿个来拿。”
“好。”
目送杨仝离去,王铁匠转身进了屋,见自家姑娘铺上新纸,继而将杨仝图纸里的结构图一笔笔的画出来。
王铁匠默不作声,到了一面架子前,拿起上面零散的铁块打量。
“是否觉得,榆哥故意来试探爹爹?”王家姑娘那极为独特的御姐音在屋里响起。
“莫非不是?”王铁匠头也不回的反问。
“自儒学盛行以文治天下,人人皆向往之,机巧之术鲜有问津,至如今传承遗失十不足一,烨朝立国之初,得前朝水轮造法也能大做文章,可笑,此后九十余年来,烨朝唯一能拿出手的只有观天司严九承大人的仿浑象,然而,此机巧论法自汉代张衡起,距今已有千年,若将视为突破,不如视作耻辱,即便如此烨朝……”
“胡说八道什么。”王铁匠一声冷哼便让王家姑娘闭了嘴。
这一幕,与平时在外人面前完全相反,此刻的王铁匠哪还有畏惧女儿的神态。
“你不过就是想告诉我,就是工部侍郎来了,也画不出此等工整的机巧图。”
“工部,呵,爹爹莫非忘了,烨国只有三司,何来的工部?”
“早恢复建制了。”王铁匠没好气道。
王家姑娘假笑道:“可没恢复爹爹你!”
“我!我算什么?”王铁匠自嘲道:“别听你祖父瞎说,一纨绔子能说什么好话,我祖父那才叫怨,我这孙子自在的很,倒是你,你怨个啥?你都没出生,你又知道啥,此事以后休要再提。”
“榆哥的东西你打不打?”王家姑娘转移话题。
“打,有钱挣干嘛不打。”
王家姑娘盯着图纸,一笔一划道:“依我之见,熔铁如泥,斜刀锤之……”
“然后磨?”王铁匠冷哼一声:“不懂别乱说,此物只能以铸造之法,先选细木刻具,木具若无偏差才选上等细土制成泥范,再以铁水灌之,而这铁水,不可直接以生铁烧制,需炒铁之法,去其杂质炒炼成精铁,说不得还需灌铁之法反复熔炼到耐凿不裂,难留刀痕才可融入泥范,最后冷却成型,你磨,你磨明年你也磨不出来。”
王家姑娘会心一笑:“爹爹既然……”
“别说。”王铁匠摆手道:“女儿你想多了,你知道整个过程下来需要多少器具,多少人力吗,此物我就是要他千两银钱都不过分,他才几个钱,丫孩子穷得要死还异想天开让我用此法给他铸造,做梦。”
王家姑娘知道再说无用,便专心回忆图中每一处细节,顺手一笔笔跃然于纸上。
“有啥得意?”
王铁匠回身见她已将图纸完美复刻,不由暗讽一句。
王家姑娘嘴角挂笑,却是不语。
王铁匠知道,女儿在庆幸他没丢了自家传承。
可有用吗?
就是因为这点东西,改名换姓躲到这个犄角旮旯,眼看就要断在他这代了,想传都不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