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天晴,莫杵榆一家又开始了忙碌。
雨棚没白搭,成了遮阳棚,连西晒都挡了些许。
落脚休息的人自然也增多了。
看着别人吃,忍不住也来一碗豆花解解馋,又解暑。
此后大半月,莫杵榆和许氏、莠儿都在努力经营小摊,而三娃一直在家,也不知道他在干嘛,幺妹也不带,都是放摊位后,由许氏和莠儿轮番照顾。
自丈量地皮后,这件事就没有了风声,莫杵榆也不在意。
倒是程椗一次从县里回来,告知他不是大管事不上心,实在是县里出了大事!
那日大雨,从他们村口路过的一行持刀人竟全死在了巨野渡口!
这件事县老爷还妄图封锁,可惜手段用尽也没用,消息还是走漏了,上头已经派人来调查,县衙是一锅乱麻,哪有闲心处理寻常事宜,都怕上头会顺道的查查别的事!
莫杵榆一听就觉得这里面问题很大!
那一行人听宋教头的形容,即使不是大内高手也是京里出来的持刀卫。
这持刀卫后来宋教头跟别人解释时,莫杵榆也听到了。
烨国法律禁止私造私藏兵器,连衙门差役只能持棍,只有一种人可携刀横行街头,那便是持刀卫。
持刀卫是二十年前成立,由京师的奉天三营统御,而这三营分别以三种生肖命名,如辰龙营持刀卫,就是御前高手。
这么看来,应该有十二营,不过只有三大营拥有持刀卫,其余营具体干啥,莫杵榆没听宋教头提及。
而若真是京师的持刀卫被杀,这可太严重了,不亚于中央监察组在地方上遇害!
他的直觉告诉他不可能,这件事多半另有蹊跷!
……
三伏天已经过半,立秋将近,然而天气仍旧酷热难耐,不过小摊生意却越发火红。
“今天没啥新吃食啊。”孙家的宋教头笑着坐下,点了汤面、煎饼、豆花等老三样。
莫家三人手脚麻利,很快上齐。
当莠儿端上煎饼后,不住笑眯眯道:“吃了宋教头就知道了!”
“哦!”
宋教头一笑,一眼就瞧见今天的煎饼有点不同,里面多了一层红褐的色泽。
这个发现,让他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继而抓起饼一咬,顿时目光一凝。
“嗯!”
诱人的酱香,适中的甜度,将葱的辛辣,虾的鲜香和面饼的酥咸竟中和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满足,却并非是一口就能饱。
相反,它只满足了宋教头的嘴,却促进了胃里的饥饿。
这一刻,宋教头只觉胃口大开,将那给予口舌满足的煎饼视作仇敌,是恶狠狠的连续几大口,塞得两腮鼓胀。
“痛快!”
几大口咽下,宋教头一抚长须,大喝一声:“再来。”
“面糊了。”莫杵榆提醒。
“啊对,吃面吃面,不过莫家大郎,饼还要。”
“好嘞。”这次是莠儿喜滋滋的答复。
不仅是煎饼多了酱料,鱼汤面也多了豆腐,成本虽上升,价格却不变。
宋教头吃饱喝足,放下了十文钱。
一碗三文汤面,两份三文的煎饼,一碗豆花,看似没错,实则宋教头消费超过了五文,豆花等于送的,理应收九文,给十文说明他把豆花算上了。
许氏想退,教头知其意,起身一手摸肚皮,一手摆道:“小本买卖,怎好意思。”
“多谢宋教头。”许氏抓着钱感激的躬身。
教头头也不回道:“客气啥,让榆哥进几坛酒水就成,吃饱了就想喝两口。”
这算是指点了。
莫杵榆不以为意,酒水可以有,但不是现在。
三娃小声道:“可以有,让程椗送来我们慢慢改良,不显唐突。”
“再说。”莫杵榆没有拒绝。
慢慢改良这条路确实能走一走,正如鱼头汤和煎饼,加入了豆腐与甜酱,逐步丰富了食物口味,能让老顾客误认为他在成长。
“啊,这酱越吃越上头,俺感觉离不开它了!”高壮士用葱白刮着饼上的酱料边吃边道。
“高壮士喜欢,送你一罐。”莫杵榆道。
“这……怎好意思!”高壮士本想一口答应,但见跟他一样馋坏的弟兄,还是摇头道:“你这一罐多少文,我看不便宜吧!”
“是挺贵,不过诸位壮士照顾我这么久生意,再贵也送。”
莫杵榆说完便向许氏道:“娘,把木柜里的小罐甜面酱拿来,送于高壮士他们。”
“诶。”许氏一点心疼之色都没有,倒也不是完全大度,只因这罐小,仅装一斤,现家中甜酱有半缸,不下百斤,又如何不舍。
“高壮士收好,一路颠簸,小心摔了。”许氏将小罐甜酱递给高壮士。
高壮士没想到他们真送,抱着小罐一时间竟有些胀红脸。
“哥哥不要,兄弟们可要分了!”其余壮士一下围了过来。
“拿去拿去。”高壮士觉得小罐如烫手山芋,赶紧交给弟兄们。
“诶你们别抢,这是小郎君送大伙路上吃的,今晚还得靠它下饭,给我留点。”
“哎呀放心啊哥哥。”壮士们围成一圈,用煎饼蘸酱吃。
“也不嫌味重。”高壮士苦笑摇头,转身又对莫杵榆道:“说真的这一罐多少,还有没有,我想给家人捎回去。”
莫杵榆道:“有是有,这样的一罐需二十五文钱,高壮士若有器具,一斤收你二十三文,这已经是……”
高壮士不等莫杵榆说完便道:“得,给我两罐。”
闻听此言,正在洗碗的莠儿眼睛都瞪大了,愕然回眸看向高壮士。
莫杵榆却蹙眉道:“先要一罐吧,最好一个月吃完,因为此物若不储存好……”
“一罐我家人吃,一罐我送人可以了吧小郎君。”
目的达成,莫杵榆也不废话。
自然发酵的东西保质期怎么能一个月,他故意这样说是让人早点吃完。
为这玩意,他算是倾尽家财了。
除去面粉成本,制曲也要钱,还有小罐,这是贾亥专程给他烧的,目前还欠人钱呢。
他就想尽快兜售出去,回笼资金清除负债,再趁天气没凉前多做几缸。
三伏天最适合做甜面酱,短则半月就能食用,入秋后就要一个月才好,中秋后温度降低,不适合做甜面酱。
“还有吗?也给我来两罐。”
这时候,突然有位书生着装的公子,放下碗筷起身道。
不等莫杵榆回应,刚洗完碗的莠儿,忙抢先从木柜里抓出两罐跑去递给书生。
“这是五十六文。”书生先将钱放桌面,才笑着接过小罐。
莠儿也喜滋滋的抓起钱,开点。
“两罐甜酱,一碗面,一份三文煎饼,正好不多不少,谢谢公子照顾。”莠儿欢喜的转身把钱放到钱罐里。
之后虽然没人再卖甜酱,莠儿依旧如饮蜜糖,甜滋滋的笑容好不幸福。
她很清楚成本,虽说刚开始被开支吓了一跳,毕竟是刷在煎饼上的,等于白送,榆哥当时却把所有钱都搭进去了。
五百多文啊!
对于莠儿来说就是天文数字了。
可这才用上甜面酱的第一天,就回本了近两成,她如何不兴奋。
要能把那半缸全卖了,那是不是说他们家一下就好有好有钱了?
莠儿很是憧憬。
“走了啊,小郎君。”
高壮士等人也吃饱喝足,留下三十斤大豆挥手而去。
扣除他们吃喝花销和高壮士捎带的三十斤大豆,莫杵榆还要反给高壮士十二文。
加之赠送豆花的成本,投资贾、杨两人,他今天怕连五十文都赚不到。
但真要算起来,他平均一个月下来,两三贯纯利还是能挣到的。
看起来很多,但须知这是乡野,且是他们一家人辛苦所挣,非莫杵榆一人。
……
清晨的阳光,已有猛虎下山之势。
忽的,阴云际会,似有一阵凉风卷走了要命的秋老虎。
在这忽冷忽热的清晨里,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脏乱且破旧的村民围在干裂河床上,嘴里嘀咕不停,终离不开“死了、完了”这些字眼。
人群围观下,一个满身伤疤的糙汉躺在河床上。
似阳光被遮,又一阵凉风拂来,那死一般的糙汉突然皱眉。
“咦,人没死!”
“呀,又没动静了。”
“孬哩孬哩,俺娘说接叫肥光返照,死翘翘哩!”旁观人里再度传来唉声。
“诶,小心脚,小心脚……”
三娃不知何时跑来凑热闹,他人小,又是用爬的,一路从人群外爬到里面,见那死人般的糙汉后也不怕,爬过去就把耳朵贴近糙汉胸口。
“嘿,三娃子啊!”
“别碰三娃!”
“听说人死不埋会闹瘟啊,三娃可莫要被瘟了啊!”
议论间,就有人想去抱起三娃。
三娃抬手道:“别动。”
继而他伸手摸摸糙汉肚子,眉头一皱,忙又扒开糙汉的嘴,顿时一愕。
“快来,人没死,你,最高最壮的,看什么就是你,把他抱起来,从后面,双手插过他腋下,这样绞过来……对对对,抽,狠狠抽,哎呀就是蹦,你蹦不动他,不会自个蹦啊……”
在三娃指点下,村汉从后抱起糙汉蹦了一阵,糙汉突然就呕出一口水,紧接着一条滑溜溜的尾巴从糙汉嘴里荡漾出来一小节。
众人顿时瞠目结舌。
“快了快了,再蹦!”三娃叫道。
“没,没,啊,没力了……”村汉道。
“没吃早饭啊,回头到村口,我叫榆哥请你。”
村汉一听顿时来了劲,狠狠再蹦了几下,把糙汉跌得又是一呕,嘴里的尾巴又落出一节。
“呀,这人是把鳝鱼给活吞了!”
“哎呀,真是笨啊,吞的还是这么肥一条,不是找死嘛。”
村民又一惊一乍起来。
“他要呕不动了,尝试把鱼拔出来吧。”三娃叫道。
好一阵忙活,众人才将堵在糙汉喉咙管的黄鳝拔出。
“哎呀,他吐血了咋办?”
在黄鳝出来后,糙汉就不住呕血。
“没事没事,喉咙破了而已,回头整点药粉吹到里面,谁帮我把这厮扛回去,我叫榆哥请他吃面。”
“我我我……”
一下就有四个村汉跳出来,可怜也想蹭面的娃子,只能眼睁睁看着。
将糙汉带到莫家,三娃又检查了一下,确定没大碍,才叫人给糙汉喂了口水,再弄点艾草灰用竹筒吹到糙汉喉咙里。
糙汉顿时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哎呀,这都咳出来了。”
“只要不喂水,那这么容易咳干净,好了,让他休息吧,大家跟我吃面去。”
“好嘞。”
当即就有人抱起三娃往村口去。
到了小摊,三娃把事情一说,莫杵榆没啥反应,就把五人的面煮了。
三娃让莠儿摊了块饼,就边吃边爬回去。
他现在忙的要死,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
他没回家,而是爬到杨仝家,不一会儿拿出一块铁板和一把小铁锤,然后就往对门的贾亥爬取。
来到贾亥家后院,见贾亥正在制作小罐,边上的贾亥老婆在和泥,还有两孩子在筛选细泥。
现在的贾亥全家都给莫杵榆烧小罐,一个小罐两文钱,放市面也不便宜了,烧一天冷却一天,一窑能出上百个,就是说平均一天能挣到一百文。
贾亥去开荒一天才几文,二十文不到。
五倍收入,自然全家动员。
三娃一来便问:“坩埚烧好没?”
“三娃啊,还没开呢,也不知烧成咋样了。”贾亥说话间,如踩缝纫机般不停踩着一块木板。
木板由皮制传动带链接木齿轮,又通过两个齿轮将转动力提供给架子上的木盘,以此方便制作陶艺。
这个捡漏的设备是三娃设计,让榆哥交给杨仝制作。
它极大提升了小罐的匀称,只要泥巴水分控制好,再用木框裁定分量,一窑出来的罐子不敢说一模一样,肉眼已经很难分别了。
“你等等啊。”
贾亥把手里的泥坯做完,起身就去查看土窑温度。
经过一夜降温,土窑早已冷却。
贾亥用木槌凿开封口,里面用火砖板做隔层,砖板间摆满了小罐。
“可以啊,都出釉了。”三娃点头。
贾亥的技艺却有进步。
“就是这釉色不好,也不均匀。”
说着,贾亥先将上层的盖子取出,然后才是小罐。
他的老婆孩子都围了过来,一个个检查,并选出与盖子契合的小罐,之后还有一道工序,就是盛水,不漏也没裂痕,等于两文钱到手。
样子丑点或好些,这反倒是没讲究。
把外层的搬空,贾亥才钻进去,不一会儿就拿出一个跟小罐差不多大,颜色却是偏淡黄的石盅。
三娃伸手拿过来检查。
贾亥道:“你要这石盅作甚?”
“盖子和搅拌棒呢?”三娃不答反问。
“哦,马上。”
贾亥回头找了找,很快找出来交给三娃,又好奇道:“看样子没烧好,是不是王铁匠给的泥有问题啊?”
“不,很好了。”三娃满意的点点头。
“你要这东西干啥?”贾亥好奇问。
“玩。”三娃一笑,又道:“对了,这东西你可以少些大件,做成陶瓷匣钵,以后烧瓷器时,就把泥坯放里面,只要温度够,出来的就是瓷器了,当然,选泥很重要,这附近的泥不适合,要黏土。”
“榆哥教你的?”贾亥很是惊讶。
三娃转身边爬边道:“老神仙教的。”
“又来了。”贾亥苦笑。
都好久没听三娃子提到老神仙了。
回到家的三娃扫了眼又睡着的糙汉便不再理会,爬上炕,在炕桌上叠两块砖,将个小炉摆上,炉边套上陶管,管子另一头再套上竹筒,竹筒另一头是个推拉式的小风箱。
“终于可以开始了!”
三娃兴奋的搓搓小手,拿出火折子点上引火的木材,再放两块焦炭,这才开始轻轻拉动小风箱。
一阵烟灰飞去,焦炭燃起。
三娃将坩埚放入小炉,又在小炉与坩埚之间放满拇指头大的焦炭。
坩埚是炼金属用的,王铁匠家就有,不过太大,三娃想定制个小的,奈何王铁匠狮子大开口,榆哥又不在,王家姑娘没吊他,多半认为他贪玩,浪费榆哥的钱吧。
没辙,只能找贾亥和杨仝帮忙了。
打开一个木匣,里面用竹片分隔了很多材料,有石灰、制釉的碱灰、铜钱、石英、锈迹斑斑的铁片,一碗油和一小罐铁矿渣等,多半是从王铁匠家顺来的。
看着架势,没错,三娃要炼钢了!
大批量的工业生产想都别想,做点小件倒是没问题。
待温度上来,把生锈的铁片往火红的焦炭里一插,等铁片火红,三娃放开风箱,抓起火钳。
这火钳,也是三娃就地取材,用的是许氏新买的剪刀改造,头已经掰弯,把手绑上两根长柄的木棍。
他夹起火红铁片放入坩埚里,再用盖子盖上,通过盖子上的孔洞,观察铁片的熔化情况,又能将木匣里的材料当佐料往孔洞里洒。
一刻钟后,三娃已满身是汗。
突然,他停止吹风,再用布包着手,取下小炉的陶管,对准坩埚嘴口一边注氧,一边将搅棒从盖子孔洞伸入,搅棒铁水。
“差不多了。”
三娃跪直身体,把盖子夹到一旁火砖上,再夹坩埚将铁水导入一块泥坯中。
等半凝固后,三娃将半成品的钢片放到铁板上,用小锤开始敲打。
他这身体才五岁,也就最近吃得好,之前都饿成皮包骨了。
刚才炼钢忙活了半天,现在锤子没砸几下就累得不行了。
或许这声音吵到了对面的糙汉,他一个皱眉,醒了过来。
三娃见此,立刻招呼:“你快过来快过来,给我捶。”
可是糙汉却一脸呆滞的看着他。
三娃没好气的绕到炕桌对面,把小锤子交到糙汉手上,然后双手握着糙汉手腕,就想搬过去捶打钢片,可居然搬不动!
正在三娃无语又尴尬时,双手上的手腕突然举了起来,然后“噹”的一声,不轻不重的落在钢片上。
三娃见此心中一喜:“没白捡,这下工具人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