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山前村已是遥遥在望。
齐敬之止步于林边,扭头看着老魈笑道:“前辈,前面就是我家了。这一路承蒙相送,若是依着我,索性就随我回家去,明日寻个郎中看过腿伤,再回山也不迟。”
老魈望了望远处腾起的点点炊烟,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它抬手从脑后揪下了一撮白如霜雪的毫毛,递向眼前笑容温暖的少年。
齐敬之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过来。
老魈咧着嘴仿佛在笑,伸手指了指少年手里的火把,又捶了捶自己的胸膛。
齐敬之略一思索,恍然道:“将这毫毛投入火中,前辈就能知晓,赶来与我相见?”
老魈立刻点头,嘴巴咧得更大了。
“多谢前辈厚赐!”
齐敬之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珍而重之地将毫毛收好。
他略作犹豫,开口恳求道:“晚辈能否分一些给阿爷?他年纪大了,进山若遇凶险,还请前辈看顾一二,晚辈感激不尽!”
老魈又点了点头,然后两手并用,毫不留恋地转身往山林深处而去。
齐敬之将火把递给一旁的焦玉浪,朝着老魈的背影一揖到底。
焦玉浪的脸上满是艳羡之色,由衷地道:“哥哥真是好际遇!有了这位前辈照拂,偌大的小松山岂不是任凭来去,要什么好东西没有?”
“你想要什么好东西?”
齐敬之直起身来,看着这个像牛皮糖一样黏上来的小娃子,没好气地道:“挖坟掘墓的缺德事儿还是少干,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
焦玉浪仰起头朝天上看了看,惫懒一笑:“大齐的神灵才不管这等闲事,只要咱们挖的不是本朝权贵大墓或是鬼神们的祖坟就行。再说了,修行人自有特权,除非死后化成恶鬼,否则哪怕是最不受待见的术士,只要厉害到一定程度,同样轮不着祂们置喙。”
齐敬之讶然,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一边问道:“挖坟掘墓可是轻则发配、重则绞死的不赦之罪,虽说阴阳殊途,两界法度并不相通,可坟墓是阴宅,难道阴司鬼神不管么?”
“坟墓在活人眼里才是阴宅,可在鬼神看来,除非其中有沉郁浊煞之气淤塞,化生了恶鬼,否则依旧是人间之物。”
焦玉浪一边快步跟上,一边摇头道:“哥哥试想一下,这大齐的鬼神都是国主所封,难不成国主死后,尸体所居的王陵反要受鬼神的辖制?”
闻言,齐敬之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早就从路云子和孟夫子那里得知,阴司鬼神的职责,就是要消解死灵身上的红尘业力以及鬼物身上的浊煞沉郁之气,以涤荡乾坤,不使阴阳失序。反之,只要不涉及业力和浊气,便不在阴司管辖之列。
“倒是我想差了。可修行人死了,怎么也不受阴司的管辖?”
“嘿,哥哥才智过人、万般皆好,只是才修行不久,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总有些憨气在。”
焦玉浪笑着解释道:“修行人魂魄坚固、灵性活泼,除了转世还有其他去处,没准儿转头就得封个什么神位,与鬼神们做了同僚,到时候谁管谁还不一定呢。”
“就算不做鬼神,但凡上头有人的、或是有些自保之力的,又有哪个肯受阴差的摆布?阴司若敢朝修行人伸爪子,说不得回回都要先做过一场,那得乱成什么样子?”
齐敬之一滞,旋即摇头自嘲道:“是了,都说侠以武犯禁,修行人远比凡俗武者为强,只会更加蔑视规条、桀骜不法。枉我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却不知读的只是死书,不懂得活学活用。”
焦玉浪却是浑不在意:“其实也没什么,等时日一长,哥哥把原本的凡人念头去个干净,自然就想明白了。话又说回来了,寻常百姓活不下去,还有杀官造反的呢,更遑论异人修士?阴司面对那些传承有序、后台硬实的修行人,还不如镇魔院强势呢。”
正所谓达者为师,被焦玉浪这小娃子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教了两句,齐敬之丝毫不以为忤,反而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犬吠之声。
齐敬之循声看去,就见自家的老黄狗正朝着这边儿飞奔而来。
老黄狗身后,黯淡的天光里,还有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在大步前行。
少年的心立刻飞扬起来,当即脚下生风,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阿爷,我回来了!”
人小鬼大的焦玉浪何曾见过齐家哥哥这般模样,怔怔地看着少年跑出老远,才猛地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拔腿跟上。
不一会儿,齐敬之已经跑到齐老汉近前,未及说话,就见阿爷身后竟还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人。
齐敬之打眼看去,心里就是一突。
这几个人竟都是衙役打扮,打头的更是位穿公服、佩腰刀的巡铺都头。
山前村只是个小地方,人口只有百来户,进出道路更是不便,哪怕是每年缴粮纳税的时节,也只是乡里派人下来,何曾见过这么多官差,更别说是巡捕都头亲自到场了。
齐敬之立刻心生警惕,低声问道:“阿爷,他们是?”
齐老汉背对着几名官差,收起脸上的喜色,若有深意地瞪了自家孙儿一眼。
他重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嗓音很是洪亮:“县衙里有位姓陈的差爷,已经失踪了多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他出事之前,曾在县里和你说过话?如今是万都头亲查此案,昨儿就已经带着差爷们来了一回,今天更是等到现在还不肯走。”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就是还没找到喽?”
齐敬之的一颗心登时放了下来,故作疑惑地问道:“哪个陈差爷?”
“就是陈二!”
爷孙俩说话的工夫,那位巡捕都头已经带人走了过来,边走边沉声说道:“你就是齐敬之?经由多人指认,陈二失踪前一天,曾在县城西大街徐家酒坊门前拦下你,你二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的话。”
这位万都头四十来岁年纪,生得面方口阔,满脸的络腮胡子,一对招子炯炯有神。
他边说话边上下审视齐敬之,只是说到后来,语气就渐渐弱了下去。
只因眼前这个沐浴在夕阳光辉里的少年分明满身血腥,腰间挂着的一红一白两张狐狸皮也还罢了,背上更披着一张斑斓虎皮,比常人脑袋大出好几圈儿的猛虎头颅耷拉在少年背上,虎眼望天、利齿狰狞。
所谓虎死不倒威,虎头上扑面而来的凶悍气息差点将万都头冲个跟头。
他的身躯明显向后一仰,好在似乎有些功夫在身,及时反应稳住了下盘,双脚稳稳站在了原地,总算没有当场出丑。
饶是如此,这位都头的一对招子也是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把眼角挤破,
他后头跟随的几个衙役更加不堪,纷纷面色大变地仓皇后退,嘴里发出一连串的惊呼。
“回大人的话,我就是齐敬之。”
夕阳下,少年微微仰起头,脸上笑容亦如晚霞般灿烂:“陈二爷啊,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