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六。
夜。
万籁俱寂,月黑风高。
李顺祖的调令在今日发到,等到明日一早,便要赶赴永定门了。
“有一件事,卑职觉得您需要提前做准备。”
李顺祖站在城墙上,望着正在埋锅造饭的辽军营地,微微侧身。
“哦?”
“怎么说?”
喻宽面色阴沉如水,尽是对朝廷的失望至极。
“孙廷勋也调到永定门去了...”
李顺祖有些意外,睁大了眼睛。
“擅自发炮攻打流民,这么大的罪名,他竟然还能在城门耀武扬威?”
话音刚落,转念一想,李顺祖觉得事有蹊跷。
崇祯皇帝虽说刚愎自用,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关于百姓的事情上,他的眼睛里不会揉沙子。
历史上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破京师,崇祯皇帝上吊煤山,留下血书:“朕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毋伤百姓一人。”
孙廷勋这次如果只是擅自发炮攻打辽军,那崇祯考虑到勋贵集团的向背,可能还会饶了他。
孙廷勋毕竟是应城伯,正儿八经的靖难军功勋贵子弟,不像李家这种根基在辽东,刚进朝廷没几年的暴发户,在朝中有不小势力。
靖难军功勋贵们早已结成一派,人家是有组织的勋贵,跟自己不一样。
但发炮攻打流民这事在崇祯眼里比天还大,在崇祯手里那些残害百姓的文武臣将,最差的情况也是革职。
李顺祖本以为,对孙廷勋来说,以后在家里做个吉祥物伯爵就是他最好的归宿,应该对自己起不到任何威胁,却还是低估了勋贵们的能耐。
李顺祖倒吸了一口凉气,后脊背泛起阵阵凉意。
让孙廷勋调任永定门这道命令,绝不是出自崇祯。
以历史上崇祯的秉性,要是知道孙廷勋发炮攻打流民,只会当殿雷霆震怒,这次孙廷勋毫发无伤与自己一同调任,只有一个可能。
崇祯皇帝或许,压根不知道广渠门那天发生了什么。
可这才是崇祯二年啊!
魏忠贤才被办了一年多,厂卫还没彻底废掉,崇祯皇帝就被群臣蒙蔽成这样了?
这皇帝当的,空有满腔热血,但只能知道下面人让他知道的事,也实在可怜。
就连孙承宗这样的人,现在都是明哲保身,多次面圣下来,竟也对孙廷勋的事情只字未提。
李顺祖现在算看清了,从上到下,大明已经烂透了。
时局如此,可悲啊!
“我知道了,你如今是广渠门提督,顾好你自己。”
李顺祖心中已经是翻江倒海,但是在喻宽面前上官做惯了,已经有了些威严。
见他未有什么动静,只是站在那里淡淡的应了一声,喻宽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
“提台,属下打探到,应城伯孙廷勋在近几日,与恭顺侯吴惟英往来甚密,灵璧侯汤国祚也从南京低调进京,三人在应城伯府密谋了两个时辰。”
“据说孙廷勋本是调任五城兵马司,此番与提台一同赴任,只怕别有目的!”
李顺祖听了这话,心中微微动摇。
“你说的这些,都是确切消息吗?”
喻宽点头,面露担忧。
“我喻家旧有先祖受老帅提携之恩,如今喻宽亦受提台举荐之恩,提台一身之安危,喻宽看的比家中妻女更重!”
“提台此去永定门,没了我们这些广渠门的兄弟,万望保重啊!”
李顺祖闻言,却是斥责道:“胡闹,你妻女的安危同样重要,以后万万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
“提台教训的是!”
喻宽也知道李顺祖这是刀子嘴豆腐心,面上没有半点不满,眼神中依旧流露出浓浓的关切,竟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抬眸说道:
“属下挑选几名忠勇敢战的兄弟,明日随提台一同前往永定门,此后贴身护卫,请提台不要再拒绝了!”
李顺祖回想起那天晚上,自己睡醒了才看见袁钰,心中也是一阵后怕。
这倒也是,要是没有护卫,下次来的不是袁钰而是刺客,自己小命可能就要交代了。
“去安排吧,你挑的人,我信得过。”
喻宽点头,立即转身离开。
......
李顺祖心事重重,正要回家睡觉。
刚走了几步,却见喻宽快步奔跑回来。
“提台!”
“弟兄们叫属下来发言,都说提台今夜别回去了,留在营中陪陪弟兄们。”
李顺祖后世也没当过兵,并没有军旅情节。
现在的他,只想赶紧回到自己的大宅子里把脚靴一扔,美美的在柔软的床榻上睡觉。
军营里的住处看着都寒酸,留在这干什么?
而且这些人明天就看不着了,李顺祖也懒得多交集。
“不必了,我回家睡。”
喻宽却是拦在前面,笑嘿嘿指向城外。
“提台你看,这都是您的功劳。”
李顺祖蹙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也是有些惊讶。
一直以来不太对付的辽兵和京军,居然在广渠门外开上篝火晚会了!
京营的老爷兵们和辽兵们聚在一起,边吃边喝,有说有笑,根本看不出来十几天前他们还是一群人要在城头放炮,一群人在城下叫嚷着要攻城。
李顺祖不太明白,这怎么就都成自己的功劳了?
“你们这是......”
“提台不知,如今京城九门,只有我们广渠门的兵马最是滋润,饷银虽说还没到,但提台抢了自家粮库接济大伙,这份情弟兄们平日不善言辞没有说过,但都记在心里。”
“大伙都说,叫属下一定把提台留下!”
喻宽说着,挠了挠头。
“要是提台不去,属下以后在广渠门还怎么混了。”
“好小子,学会威胁我了是吧?”
李顺祖耳根子软,听完这些话,心下说一点犹豫没有,那也是假的。
算了,最后一天了,做个顺水人情吧。
军营的床铺再难睡,又能难睡到哪去?
“这么大的事,竟然只是把那个应城伯孙廷勋调任永定门去了,还是京营千总的官身,人家现在跟个没事人一样,照样还在永定门耀武扬威!”
“咱们的提台如此厚道,又是李家老长房直系,却还没有袭爵,这是什么道理?”
“要不是咱爷们人微言轻,高低进城找那皇帝老儿讨讨说法!”
“你小子什么话都敢说,当今让那些番狗听了抓到诏狱里!”
城外,三千辽军与数百名京营驻军正聊的火热,忽然人群中惊声四起。
众人纷纷起身,场面一时寂静。
“提台来了!提台来了!”
“快闭嘴,没看见提台到了?”
李顺祖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这么多注视的目光,下来的时候还没怎么样,但是突然就怯场了。
喻宽始终跟在李顺祖身后,从未敢越前一步,望向众人时,眼中的恭顺立即转变成了肃穆,大声喊道:“众兄弟,让提台给大伙训话!”
训话?
李顺祖有些发懵,以前都是被人管,前世今生也没这个体验啊!
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李顺祖缓缓走到篝火中间。
走的慢,那是因为心里还在想词儿。
李顺祖本以为下来吃个饭睡个觉就完事了,没想到这些当兵的这么热情。
自己就是供他们吃了十几天的饱饭啊,有这么大威力?
“咳咳...”
李顺祖咳了两声,见场面鸦雀无声,心里更紧张了。
但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就随便讲两句吧!
“我李顺祖承蒙诸位兄弟抬爱,让我在这里讲话,我也不会说什么虚的,直截了当的说了吧,自今日起,大伙就都是我李家的自家兄弟了。”
“只要是有我李顺祖一口吃的,就有你们半口!”
话音落地,一片寂静。
火光映照在众人的眼中,李顺祖心中狂跳,非常害怕场面尴尬下去。
“爷们以前只认识手里这口刀,如今也认识提台了!”
“有提台这句话,咱弟兄以后这条命就是提台的!”
下一刻,城外爆发出了激烈的议论声。
众辽军你一言我一语,欢呼声彻入云霄。
看见场面如此热烈,李顺祖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紧张之情全然缓解。
孙承宗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广渠门城头,望着在营中篝火处被众星捧月般的李顺祖,满脸慈祥的笑容。
“李家有子如此,引城,你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