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洛伯格?”确认那些机械亡灵没有追来,波波莉娜喘口粗气,积累许久的疲倦一股脑袭向她的腰腹。
实际上在这名雇佣兵思维重新运转之前,她已经拽着墨染棠没命般在雪原上狂奔了个把小时。
在此期间,她聪明的大脑空白一片,几乎只保有了自己作为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
“对,库尔斯克那边,事到如今我只能和墨松烟当面谈谈了。”墨染棠脸涨得通红,“他逼我的。”
“先别逼逼这些没用的了,我记得你好几天没吃饭了,整点吃的先。”
话是这样说的,波波莉娜掏出柄细长手斧,随意捡了根粗细长短合适的枯枝,行满铁锈的斧刃戚戚促促掠过,将枯枝一端削尖。
“东南风,我们先往东南走走。”
“那个...抱歉?”墨染棠总觉得波波莉娜对自己怀有怨言,毕竟自己害她差点丢了性命。
没错,还有那些机械亡灵,她只能凭直觉判断出这背后一定潜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倒霉的是自己正是这骇人漩涡的中心。
“你不还想杀了我吗?就是那个什么,尿进工厂?”波波莉娜的话证实了墨染棠的猜想,她确实很记仇,废土上“暴民”们好勇斗狠、有仇必报的天性她早有耳闻。
波波莉娜掂量着手里投矛的重量,她注意到那名呆头呆脑的大小姐正在默数着自己脸颊上雀斑的数目,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鸟尽弓藏...开玩笑的嘛,对不起。”这次算是郑重一些的道歉,不过墨染棠反而自己思索起来。
那时她确实动了杀心,尤其是莫斯科级改造人向她提议的时候。她好想看到波波莉娜横尸荒野,然后仔细品味剥夺生命所带来的快感。
她想看到血浆,她想听到惨叫,她想让自己凌驾于其他生命之上的感觉变得真实,她想体验人生的第一次。想想就有趣。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踏出那一步,她担心那根紧绷的神经一旦断裂,自己也会因此变得像父亲一样,成为非人的怪物。
波波莉娜没有回头看大小姐:“行了。这里有捕兽夹,绕着些,既然有捕兽夹就说明这里有猎物,我已经很久没打过猎了,不过只要你听我的,太阳落山前我们就能有肉吃,明白没?”
波波莉娜消了些气,她俯下身子,压低重心,顺着倒伏的枯草走了段路,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了猎物的踪迹。
狼粪。
湿度适中,说明猎物并未走远,而根据其中食物的消化程度,波波莉娜判断这是一头健康状况欠佳的变异狼。
“狼?捕猎肉食动物是不是...而且它们不是昼伏夜出的吗?”
“去你妈的,谁告诉你的?狼是素食动物,它们精得很,白天出来觅食,晚上钻洞呼呼睡觉。”听到墨染棠的谬论,波波莉娜忍不住骂出了声。
实际上确实如她所说,两次核战过后整个世界的生态环境都已经天翻地覆:不少草食动物与肉食动物在进化之路上悄然交换了生态位。
不过在七十多年前第一头剑齿鹿袭击新苏维埃的一座偏远村庄时,废土上的人们才开始留意这种变化。一夜间诞生的十余名死者有一半是被它硕大的铁蹄踏为肉泥——成年鹿四五米的巨躯赋予了它们常人所难想象的怪力,另一半则是被那占据它们身长一半的、覆盖有石灰质外壳的长牙活活串成了肉串。时间让它们遗忘了对人类的恐惧,直至新苏维埃军队与超人类部队的扫荡清剿才让这些怪物们有所收敛。
波波莉娜低下脑袋,深吸口气,接着她开始缓缓抬头,自喉咙至舌尖缓慢而悠长地吐出一声嚎叫。
很快,狼嚎声从远方传来。
“嚎叫声中有杂音,年纪应该不小了,要么肺部或者喉咙带伤。”
波波莉娜的判断让初出茅庐的大小姐不由得打心底赞叹起来。
波波莉娜指向狼嚎的方向,她们改变了路线,不出所料,几行尚未被积雪覆盖的爪印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波波莉娜先是将之前的狼粪拍在了自己的鹿皮大衣上,随后眼神示意墨染棠照做。
“算了,你揣兜里也行。”山里长大的佣兵知道城里人的尿性,所以并没抱太大希望。
不过令波波莉娜意外的是在她话音刚落之时,墨染棠已经模仿她的动作完成了伪装。
“三深一浅,后腿位置有伤,追。”
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枯枝,蹚过齐腰的积雪,纵使在雪原摸爬滚打将近二十年的波波莉娜也难免冻得发抖,可紧随她身后衣着单薄的千金大小姐却面不改色心不跳,模仿着她潜行的步伐,东摇西晃南拐北绕。
莫斯科短暂的盛夏已经接近尾声,再过几天波波莉娜就得换上更为厚实的冬装才能勉强保暖,可一想到自己的大多数家伙什还在那摩托车上,波波莉娜就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那可是她离开部族后仅剩的家当了。
她不便将气撒在墨染棠身上,所以只好专心寻觅猎物,直至她找到更为新鲜的狼粪,直到她找到散发着冷冽青草汁芳香的变异合欢木。
猎物正在进食,粗糙的灰色毛皮上,三双正在四处抖动的耳朵警告着波波莉娜:现在到了关键时刻,荒野上的一顿热食或许将决定求生者的命运。
第一次狩猎如果失败,随着体力与体温的流失,意志的衰退甚至还在其次,猎人就不得不以更糟糕的状态开启下一次狩猎,显而易见,如果没有余粮储备,后续狩猎成功的概率只会愈来愈低。
墨染棠也屏住了呼吸,她看着波波莉娜双手持矛、猫腰走上了缓坡。
剑齿鹿缓慢而沉痛的哀鸣开始在树林中滚动,先知先觉的渡鸦们已经成群结队地起飞。
不期而至的冰雹将波波莉娜裸露的双手抽打得发红起疹,它们开始颤抖,这种疼痛表现在波波莉娜脸上便是五官轻微的扭曲。
投矛脱手,而掷矛者脸上的神情也紧随着发生变化。首先是一瞬间的放松,但投矛既然脱手,她也无力改变结果,所以她接下来的神情变为祈祷,两边嘴角向人中挤着,仿佛吐出一口气都会影响狩猎结果;之后投矛行将命中,莫斯科郊外繁茂的森林已经抓住夏天的尾巴生出了退化为针刺的绿叶,正午明媚的阳光透过这层可以忽略的树冠直射在猎手双眼上,这让猎手不禁将它们眯起来,以期望得到视野。
当然,森林里也不乏各种障碍物,命中率的问题波波莉娜已经交给了神明,她脸颊上的雀斑开始在肌肉的带动下向上迁徙,猎物虽然已经抬起了头、拔起了腿,但它已经无力回天。
正中心脏。正在食草的野狼无声无息地倒下,波波莉娜脱口而出:“我寻思能中!”
波波莉娜的手斧是个好东西。它作为雇佣兵的伴侣可以承担各项工作,无论是白天接活儿草菅人命还是夜晚寂寞聊以自慰,所以剥皮切肉的小事自然也不在话下。
“等等,波波你这是要做烧烤吗?”墨染棠问了一句,此时波波莉娜正在开开心心地捡拾柴火。
“难不成用炖的?我锅还他妈在车上呢,没跟你算账。”翻了个白眼,波波莉娜的好心情少了一些,但总体还算不错,“还有啊,别叫老子波波,波波莉娜,这才是我名字,不是什么波波·莉娜。”
“喔。”
墨染棠点点头,她从腰间抽下一块铁板,这场奇迹的见证者只有几只觊觎野狼残骸的渡鸦与她才认识了四天半的雇佣兵波波莉娜。
空气扭动着,起初难以察觉,但几秒钟后这种扭动甚至偏折了光线。只见墨染棠手中的铁板开始以匪夷所思的运动方式——液态流动——汇聚在了她的面前,这种流动使银亮的金属呈现出有甚镜面般的光洁,紧接着便是塑形:凹陷,旋转,膨胀,扭曲。
一块金属板在墨染棠的面前竟变成了一口bj火锅。
波波莉娜瞠目结舌:“这他妈?”
“以墨氏生物的现代标准来说,我是64级心灵能力者,用苏联旧标准换算的话就是...也就是佛爱级。”墨染棠轻描淡写道,“『伊甸园』,这便是我的『权能』,我可以任意操控无生命体,不过这种能力我每天只能使用两次,每次十秒左右,太长了疲倦会迅速积累起来。”
佛爱级心灵能力者,最简单来说,那便是接近神的领域,超人类中的超人。
波波莉娜接着问道,她笑了笑,火光映照着脸上的小雀斑:“对了...话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用这能力战斗过?”
墨染棠愣了愣,她挥挥手似乎想把话题岔开:“你知道吗波波莉娜,火锅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行军打仗的时候不会发出引人注意的火光。”
大小姐笑笑,几根枯枝悬浮在她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红炽的木炭,它们被投入中间小炭炉,融化了同时投入大锅的冰与雪。
“啊对,还有火锅底料。”
墨染棠掏出布袋将一些调料倒入热气直冒的汤锅内,她有随身携带火锅底料的习惯。
掩盖住内心惊讶,波波莉娜佯装不屑,她一边向火锅内加入狼肉,一边空出一只手勒紧腰带不如肚子发出耻辱性的咕咕声。
“记得弄点合欢木加进去,多弄点草木灰,回头那个,我鞣制狼皮的时候用得上。”
波波莉娜手上没闲着,她开始处理起猎物骨头和筋络,兽筋可以做弓弦,骨头她打算拿出一小部分做骨针,其余的熬成骨胶备用,它们是废土上性价比最高的粘合剂。
“对了,你祖上是不是有蒙古人的血脉?”望着咕隆冒泡的火锅,墨染棠双手抱膝,唐突问道。
“从我鼻子看出来的?哈哈,对。”
借着这个话题波波莉娜将自己略微坍塌的鼻梁解释为隔代传,她的父亲博学多识,从那充满睿智的声音中她得知自家祖上曾有一位名叫铁木真的哥们儿马踏亚欧。
她夸大地描绘着祖先光荣的历史,尽管时至今日这些早已无从考证,波波莉娜仍一厢情愿相信自己祖上曾这般阔绰。
“这样的话你的名字是蒙古...”
墨染棠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为了纠结波波莉娜的名字,不过这回波波莉娜倒是做出了回答:“本来打算叫波波夫的,老爸说当时全家都以为我是带把儿的,结果我不是,他又贼喜欢波波夫这个名字,老妈本来打算给我起名波莉娜的,拗不过他,就叫波波莉娜咯。”
话说完,波波莉娜掏出枚拿出戈比摆弄起来,这种由7.62mm军用子弹压制而成的金色硬币是苏维埃废土的货币,实际上它也可以来和海参崴的美国佬交换些东西。
波波莉娜将自己接下来的问题当做一种回击,毕竟在她看来她只告诉朋友自己姓名的由来:“那么,为啥你要跑出去呢,老老实实当个大小姐不好吗?”
“我爸希望我嫁给我的弟弟墨绿卿。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墨染棠强颜欢笑,朱唇像是让寒风逮着吹冷一半,“我以前唯一的朋友。”
波波莉娜难以置信地皱紧眉头,最终只是说了句“你爸脑子有大坑”。
狼肉已经熟了一半,吃了没提前片肉的亏,这些纤维粗实的肉块中间仍泛着粉嫩,但热浪裹挟着略带酸味的香气不断冲击着二人的鼻腔。
“对了,你吃吗?”似乎是思索了片刻,墨染棠背过身,从她那无底洞般的襦裙中掏出一块过期一百年整的军用压缩饼干。
四天来她一直偷偷吃饼干,困扰了波波莉娜许久的问题就这样以她难以接受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一人一半,少女之间的友谊就这样建立了。
“你知道那些机械亡灵是什么玩意儿吗?我从来没见过它们,你那什么‘苏维埃人民企业家’的变态老爸不应该知道很多吗?”波波莉娜急不可耐地捞起一块狼肉,大嚼特嚼。
“不知道。他知道的多但为什么要把知道的告诉我?所以我们才要去找他对质。”墨染棠的回答很干脆,“不过说起来,我怀疑它们和黏菌人有关。”
波波莉娜的脸色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一直以来废土居民对黏菌人的认识只停留在怪奇传说上。
伏特加格勒在七十余年前曾是纳粹疯子的地盘,可是当整编的新苏维埃军队兵临城下之际,士兵们才惊恐地发现伏特加格勒已经成为了一座死城。据说波波莉娜的养父,苏维埃废土大名鼎鼎的佣兵“灵鼬”加西亚正是当年伏特加格勒的唯一幸存者,但对于黏菌人一事他却三缄其口。
不过如今加西亚正被废土军阀关押,波波莉娜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攒钱将他赎出,想到这里,波波莉娜心里便不免唏嘘。
“黏菌人?”波波莉娜撇撇嘴,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我记得你们拾荒者的部族有关于黏菌人的传说来着,我还以为你们对这些生物了解一些。”墨染棠叹息道,语气难掩失望。
“那是一场漆黑的死亡之雨,裸露在外的人们在几秒钟的时间便被彻底溶解,黏菌甚至吞噬了他们罪恶的灵魂。这是天主降下的神罚!”早在波波莉娜离开部族前,族里萨满便这般告诫过她。
那名年老的萨满有着可怖的羊骨项链作为装饰,他总是捧着一本手抄在树皮纸上的圣经,狭小的眼睛几乎混进了满脸黢黑的皱纹中。
“神罚之雨!宁静之雨!雨停了!地上的居民试图向躲在地下工事的士兵们求助,但推开门,赞美天主!里面全是菌毯与血肉融化后残存的骨骸,还有无数双蠕动着的红色双眼...”
波波莉娜至今记得老神父如同演唱歌剧般的夸张姿势,在说到“赞美天主”四个字时,他指甲肆意生长的枯瘦双手几乎要将整张脸抓下来。
“算了,没准儿黏菌人是唬小孩的,话说墨雨你今年多大,说起来咱们也算过命的交情了。”
“二十三,别告诉别人啊。”
二人的午宴持续了将近两个钟头,几斤狼肉通通祭了五脏庙,两名少女攀谈着,话题逐渐轻松,最终准备收拾炊具时,她们已经开始亲切到拿清晨的奇遇打趣,这是她们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对了染棠,狼胆可是好东西,你要不要试试?”话说着,波波莉娜已经借着汤水的余温将紫黑色的狼胆用尖木筷叉住,在飘满肉沫的锅里涮了个半熟。
墨染棠不假思索地将狼胆吞下,她本想仔细品味,但一种奇怪的栓塞感却袭击了她的大脑。随后是浑身的神经。
“波波莉娜?”
大小姐颤抖着捂住口鼻,乌黑的血液正掩不住从她七窍淌出。
触摸血液的手感是这般陌生,被血液掩盖着的肌肤不断发出刺痛与麻木,最终她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变得陌生起来。
波波莉娜操起手斧在空中舞了几圈,她咬紧牙关,利刃举过头顶,嘴唇颤抖到:“狼胆,剧毒。”
第一下。颈椎骨头被斩断的声音她听过了无数次,但这次却格外刺耳。
血泉飚出,血泉飚出。
杀死朋友带来的压力与恐慌在斩出第一斧后已经烟消云散,燃起的疯狂之火逐渐吞噬了波波莉娜的理智。
第二下,第三下,没有犹豫。
第四下,第五下,几乎毫无停顿。那颗头颅已经被波波莉娜完整地斩下,但那难以置信的神情却永远冻结在上面。
第六下。斧头彻底陷入了积雪,凿入了坚硬如铁的冻土,掀起醒目的火星,波波莉娜废了好些力气才将斧头拔出,她没有勇气去擦拭亡者的血液,只是默默低头笑了两三分钟。
这两三分钟于她而言格外漫长。她喘着粗气,再度抬头时已是双目赤红。
雇佣兵波波莉娜用狼皮袋将那长发少女的头颅裹住,她用双手花了数个小时为墨染棠刨出一副大小合适的墓穴,又花了半个钟头在一块石头上铭刻了她的姓名与生卒年月。
墨雨,字染棠,2035—2058.7。
二十三岁,对,对对,二十三岁。
“如果你要报仇...请等我一个月,只有你的这颗脑袋才能救加西亚。”
波波莉娜将狼皮包裹用投矛挑起,扛在肩上,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那些死在她面前的人们,想起了二十年前从四面八方升起的核子烈阳。那些远行的命运就此沉寂,屈服于死亡的酷寒。后来者与他们素不相识,就像一层一层一层层堆积的雪花,一层接一层被世界遗忘。直到最后,再磅礴的北风也难以撼动它们分毫,它们成为了山脉的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