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向镇民们引荐波波莉娜的方穆整天没见个人影,代劳者是他那文书,一个沉闷无趣的干巴老头儿。
意思反正传达了个七七八八,“...啊,这个扎伊娜女士和查南先生以后就是我们的好邻居了,大家呢,和睦共处,啊,和睦共处。”
文书说完,手一勾挠起稀溜溜眉毛,苦恼地憋回个呵欠。
听众们起先是敷衍般鼓鼓掌,站得从前到后活脱一排排疏松摇动的烂牙。直至文书提及波波莉娜的传奇事迹,这口烂牙才接二连三箍成一圈。
“...这位女士孤身刺杀了十几名掠夺者,然后救出了她的丈夫!”
文书话音刚落,烂牙们顺着文书手指方向将波波莉娜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出于敬畏,他们给这两位有点眼熟的外来户留出两三尺有余的空地。
波波莉娜自然不是傻瓜,片刻,她得出结论:方穆想让自己成为慕缇尼克镇的焦点,方便监控自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掠夺者入侵的阴影笼罩在城镇上空,有自己这样一个“掠夺者杀手”也好稳定民心。
可...如果捧杀自己不是方穆的主意,那么文书这老东西自己恐怕也包藏祸心。波波莉娜摇摇头,她现在还不想深思这点。
“这是方大帅托老朽送给你二人的礼物,二位若不嫌弃,今后就在市政厅对街棚屋落榻吧。”
所谓“礼物”正是把生锈铜钥匙。
该怎样对,将这把钥匙严丝合缝插进独属于它的锁孔。之后呢顺时针转动半圈。
房门会敞开,灌入寒风与生活,届时烧起炉火,再煮锅喷喷香的蛇麦粥,不,倒退回去,光是想象一下那锁芯跳起的清响就足以令波波莉娜意乱神迷了。
拥有一个家是她从未奢求的事情,这意味着她不再需要奔波,不再需要刀尖舔血,不再需要担惊受怕,甚至呢,找个靠谱的男人嫁了也未尝不可。
这把钥匙来到了波波莉娜手中,比她想象中还要厚实沉重。
钥匙新主人将它下意识握紧,任由其汲取掌心余温。
“查南”
波波莉娜轻戳查南,但后者只是愣在原地,直冒热汗的额头下是异常扩大的瞳孔。
“哈...”
独眼掠夺者的反应略显迟钝。
波波莉娜瞬间明白了问题严重性,她简单向文书搪塞几句,连拖带拽打算将查南领回旅舍。
卓娅大姐最近生意算是兴隆,因此一楼客堂新添置两三张木桌。
两名旅店伙计偷得一时清闲正下着邦邦棋,见进来的是熟人,其中一名伙计撂下棋局,陪起笑脸等候着波波莉娜差遣。
波波莉娜打量着伙计:“拿个湿毛巾,再弄根木炭。”
她掏出三枚戈比当做小费。
查南此时正双手抱头,得了癔症似的嘴里咕哝个不停,两名墙角的食客也停止谈话,目光齐齐向查南看去,打算寻个热闹。
本该被遗忘的回忆在查南脑海中拼凑成规整的苦难。光怪陆离,不可名状。一种或许是紫色,另一种或许是黑色,总之两种色彩翻涌波涛,咖啡似的搅拌起层层泡沫,查南睁开双眼,这些泡沫却干了,硬了,在他的神经上结成血痂。
毛巾和木炭来了,波波莉娜将好心的伙计打发到一边,查南骤然伸出的左手握紧她的手腕,失去一边支撑的脑袋因此显得摇摇欲坠。
波波莉娜叹口气,她仅是用毛巾来回擦拭着查南额头,见他意识清醒些许,木炭笔走龙蛇在他脸上纹下无数抽象费解的符号。
佣兵嘴里念念有词,既非俄语,又非英语,也非汉语。鼻音居多,气韵悠长,如鹰踞长空,如骏马奔腾。
“蒙古语...哈哈。”查南苦笑着,他看样子是回过了神,只是脸色有点难看。
“你还知道不少。”波波莉娜收起木炭,用眼神回击了那两名看热闹的食客,他们悻悻低下头,有一口没一口喝起铁锈浓汤。
波波莉娜也向伙计点了一份这种辐射超标的汤水,外加一份林蝎欧姆蛋。
“莫斯科158号设施,也就是一百年前核战爆发的时候,美国佬的核弹把整个苏维埃轰了个底朝天,我的祖先——一名西班牙裔学者便跟随着难民们躲进了那个设施。”查南替波波莉娜盛好铁锈汤,等她动了勺子后才抿了几口。
查南继续解释起来:“其实就是个大型防空洞,里面什么都有,因为离国立图书馆挺近的,所以设施里存了不少藏书,所以你看,在离开158号设施前我已经学了许多东西。”
铁锈汤顾名思义,其实就是用铁锈调味的杂碎汤,查南喝不惯,硬着头皮灌完一碗也没再续。
“那么牛逼的地方你脑子有病离开啊”波波莉娜打个饱嗝,袖口当做餐巾擦拭嘴角。
“我有过一个美满的家庭,知书达理的温柔妻子,聪明活泼的可爱儿子。”查南没再说下去,手里机械地搓着木汤匙。
查南麻木地诉说着:“然后他们死了。一天158号设施外来了群陌生人,军官不同意将他们放进来,但我和其他一些人不忍心他们在外面被变异体捕食,口角最终演变为械斗,可惜我们赢了,我们偷偷把他们放了进来。”
波波莉娜本打算跳过这一话题,但出于尊重,她选择沉默倾听。
查南继续道:“他们杀了所有人,所有人被他们做成了肉干...呵呵,那个掠夺者首领是个刀枪不入的怪物。”
“超人类。”波波莉娜若有所思,她已经理解了为什么查南会镇定剂成瘾。
“对,我为他们升起了升降梯,打开了设施的防爆门,为了‘奖赏’我,他们当着我的面...总之他们留了我一命,没什么了,已经是十九年前的事了。”话说完,查南望向靠门的座位,那里刚坐下一名教会骑士。
他穿着副精细打理的翼骑兵半身甲,天鹅羽翼般挺立的翼饰将他衬得有些矮小,沿边缘镶金的头盔又在中间镂出一排天鹅昂首的图案,这又将他衬得有些黑黢黢,不似骑士,更似老农。
几名食客低声窃语,嘲笑之意似乎是觉得那骑士配不上这身盔甲,或者是说这盔甲的主人应该是他们自己。
“没啥,教会骑士都是怪咖,你听说过瘟疫骑士吗,教会天启四骑士之首,教会那边的老登说这家伙还会用婴儿的手臂当烛台。”佣兵漫不经心道。
酒馆伙计们开始忙了起来,这回进旅舍的是三名烧炭工和一名游商打扮的胖男子,他们紧挨着波波莉娜围了一桌。
胖男子绰号万事通,平日经营着慕缇尼克镇郊外的一座小煤窑,因为担心掠夺者闹事,所以带着几名伙计回了城里。
他们的话题最开始是女人,之后便聊到了那些猖獗的掠夺者。
“哥们猜怎么着,今儿个早上有几个掠夺者刺客溜进城了。”万事通轻哼一声,脸颊肥肉抖两抖。
“不是,我们那么高的城墙他们怎么进来的”一名烧炭工发出疑问。
“扔进来的,就跟昨天晚上扔那些脑袋进城一样,不是投石车扔的,是人扔的,人扔人,不过刚落地就遇上狗爷了。”万事通笑笑,右手擦玻璃似的凭空一抹。
“把自己所见如同放映机一样展示给其他人看,估计是类型v·寂静。”查南做出判断。
唐突出现在众食客上方的是三名正在俯冲而降的掠夺者,他们磕过猛药,或是五官拧成麻花,或是嘴里吐着白沫子,身上仅存的皮甲与衣物在大气的摩擦下尽皆燃烧崩落。
在万事通制造的投影下,这一切栩栩如生。
不过三名掠夺者超人只有一人活到落地。
一只散发诡异气息的寒鸦不急不缓扑腾双翼,直至它扭头,它凝视。
寻血猎犬的神形在一瞬间取代了寒鸦,他双手击出音爆,左手掏出一名掠夺者的心脏,右手扯出一截紫青色肠子。
捏碎,缠绕锁喉。
至于那活下的一人,自然是寻血猎犬故意为之。
寻血猎犬翻身接住自己的黑色手提箱,身形闪烁,再度以寒鸦示人,寒鸦北去,血溅百尺。
幸存的掠夺者单手撑地从地面深坑中站起,他毫无顾忌地向市政厅走去,周身蒸汽热腾腾,衬得刺青战纹泛起杀意。
一只黑猫在清晨雾气中蹲坐着,它不舔前爪也不曾用后爪挠挠脖颈,它只是蹲坐着,眼仁向前方注视。
掠夺者左手擎起,指尖光球汇聚,在大闹一番前,他打算先把眼前这恼人黑猫轰成肉泥。
他接近着,舔着打有唇环的嘴唇,可那该死的黑猫挪也不挪。
他想要品尝恐惧!
他将指尖光球对准黑猫,在他设想中,那光球应该慢慢穿过黑猫的脑袋,将里面的脑浆烫熟,烫得香喷喷。
可电光火石间,他的脑袋却顺着眼眶裂成三瓣。黑猫身形一闪,那分明是寻血猎犬,碎裂的眼珠与脑浆沾满他的双指。
“就是他之前救了你对吗”查南小声问道。
波波莉娜点头作为答复。
“扎伊娜!”
是卓娅大姐的声音,她挪着肥胖的身子挤到波波莉娜面前,手里提着的小麻袋引起了二人注意。
“走,我们上去说。”
卓娅开门见山,回到客房后一松麻袋,自然敞开的麻袋口露出几枚正方体粉色冰块。
本该清新的果香被这低温压制到浓郁呛鼻的程度。
尤里耶娃香水,一种因起气息与服用方式闻名的镇定剂。
“这是...”波波莉娜没多想,要想在这种小镇弄到尤里耶娃香水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去找炼金师购买,而卓娅为了查南竟然去了一趟与她势如水火的前夫那里。
“拿回去大姐,你这样会害了他。”波波莉娜将麻袋封好递还,她看到查南再次因为症状发作而痛不欲生。
“抱歉啊妹子,俺以为这样能让他好受点儿,打扰你们夫妻团聚嘞真是不好意思。”
“不,不要道歉,这是我们呆在旅舍的最后一天,承蒙关照了,大姐。”波波莉娜一边安抚查南,一边回头道,她伸出鼓囊囊的左手,几枚戈比从指尖缝隙滑落。
“收下吧。”
总有一些人固执地走着正道,他们是奇妙的,他们在黑暗的时代中逆流而上、燃烧,仅此就足以定义伟大。波波莉娜深知自己绝非此类人等,她所能给予他们的,唯有祝福的目光。
邦。
“请问有事吗”面对敲门声,卓娅做出回复。
为了让波波莉娜安心,她将那些戈比收了下来。
邦邦。敲门声没停卓娅此时正打算起身开门。
波波莉娜右手做出停止手势示意卓娅不要轻举妄动,作为身经百战的雇佣兵,她的第六感超乎常人。
邦邦邦。
查南咬紧嘴唇,病情的折磨与那该死的寂静让他几近崩溃。
“后...后...”卓娅捂住嘴巴,她已经贴住了墙角却还在向后缩着,眼睛瞪如铜铃。
波波莉娜转身,她下意识双臂交叉护住要害,一股浑厚力道却将她整个人掀飞出去。
俯身卸力,波波莉娜迅速借助双臂站起,望着门内刺客,她反应过来——她刚刚是被踹了出去。
来者赤裸上身,腿上骨甲是他唯一的防护,至于那张像是一锅沸腾冒泡的浓汤似的烂脸,波波莉娜看都不想看第二眼。
刺客被脓包挤成一条缝的双眼电光奔涌,他死死凝视着波波莉娜似乎是在发动权能。
无事发生。
就连刺客自己也吃了一惊。
是心灵控制类的权能。波波莉娜心中有了答案。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心灵控制奈她不得,这是波波莉娜在成为一名佣兵前就知晓的。
“剑!”波波莉娜大吼。
趁着那超人愣神之际,波波莉娜掏出手斧向他肩膀掷去。
斧柄脱手,斧刃旋转,银亮亮划出弧线。
命中!
斧刃确实结结实实击中了超人裸露的左肩,但整把斧头却被弹飞出去,以几乎不可思议的角度——九十度直角。
斧头直挺挺被弹至半空,查南此时也短暂恢复神智,将迅捷剑奋力掷来,横插在波波莉娜面前的木墙上。
波波莉娜借着超人身体的硬直拔出迅捷剑,她的下一击是狠辣果断的直刺。
剑尖没入超人腹部半公分,波波莉娜只觉得自己在捅一块密不透风的钢板,而吃痛后的超人同样青筋暴起。
松开剑柄,波波莉娜接住正在下落的斧头,再一次的投掷命中超人右肩,可那皮肤上只是多了一道淤青。
斧头这回插在了天花板上。
波波莉娜拔下迅捷剑,回过神的超人硬吃两回切削,下潜身位打算将波波莉娜撞倒在地。
波波莉娜果断放弃迅捷剑,她双脚腾空踢向超人脑袋,借力使力落在十几米开外的走廊尽头,一名骂骂咧咧的旅客刚打开房门便被那超人撞断了脑袋,晨光透窗射入,大片尘埃托举出光芒轮廓,卷起如海风般漫长的腥咸。
超人双臂交叉继续冲撞,波波莉娜跳木马似的延他脊背翻至身后,那刺客再度转身,被小小佣兵羞辱的恼怒令他的进攻失去章法。
可纵使如此,波波莉娜也只有一昧躲闪的份。
还好最开始那一脚他没用全力,而自己可靠的鹿皮大衣也吸收了大部分都冲击,否则自己恐怕得双臂尽断了。
嗯...虽然是棘手的权能,但反应方面比常人强不了多少,力量的话估计只有十级超人的水平,论具象一点他可以举起个半吨,而那被她下毒砍了脑袋的那墨家小姐看似柔弱,理论上却可以将重型坦克当足球踢。
眼下这种等级的超人,被击中一两次其实也无妨,杀掉他就好了。
想是这样想,最开始那一脚的痛感也渐渐开始浮现,波波莉娜的双手已经不自觉打起颤来。
好在卓娅已经趁着混战逃往楼下,病情未愈的查南也不会被他控制。
心灵控制的前提就是被控者心智正常。
超人显然并不甘心,他本想再次向波波莉娜释放权能,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身后。
是卓娅找来的救兵。
那名翼骑兵打扮的正义骑士高举十字剑劈下,超人顿时头破血流,此刻他顾不得波波莉娜,与那骑士且战且退,几回合下来骑士的半身甲已经让超人硬生生拆成了废物点心。他们再次战至波波莉娜客房门前,剑拳相去,波波莉娜近身不得。
超人愈战愈勇,骑士则有些力竭的意思,他踩过那倒霉旅客黏滑的血迹,十字剑格住一拳后却下盘不稳滑倒在地。
超人没打算让骑士喘息,他啐口唾沫当面折断骑士的翼饰,他随后第一拳被那骑士躺倒躲开,但第二拳却结结实实打中了他的脑袋。
骑士七窍流血,但超人似乎并不想放过他,他发动权能,打算让骑士自我了结。
“当超人发动权能的时候才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候。”灵鼬的告诫在波波莉娜脑海中浮现。
凭借这份觉悟,她已经斩杀过一名低级超人,这家伙将是第二个。
瞅准时机,波波莉娜将自己门框上的大块木刺剥下,权当是匕首。
超人做出了反应,但为时已晚。
在他掐住波波莉娜的脖颈前,那根木刺已经贯入他电光四射的右眼。
他的右眼恢复了正常,像是开了染铺的脸上挂起一轮可怖的微笑。
但一切并非如他所愿。
电光四射,不受控制,野蛮生长的荆棘不过如此。紧接着,蚯蚓般扭曲的血管在他整张烂脸上浮现,他的整颗头颅开始坍缩,一如濒死的恒星,超人嘶吼一声,其面部肌肉早已融化成漩涡状,根根肌肉纤维蠕动着、旋转着,最终在电光缠绕下化作焦臭多汁的血肉烟花。
超人刺客蒸汽滚滚的尸体跪倒在地。
刺客解决了,但惊魂未定的波波莉娜必须想透一个问题这家伙是谁派来的,谁知道自己住在卓娅大姐的旅舍的。
或者是文书,又或者是方穆本人,自己来到慕缇尼克镇的时机本就蹊跷,把自己当做掠夺者的内应探子也在情理之中,该死,太该死了...
文书的话,也许他是想挑起自己和方穆的矛盾从中获利不,关键在于他们如何获得的自己的信息,寻血猎犬这家伙到底在帮谁,太多了,太多了,她得歇一歇。
内应...真正的内应到底是哪个混蛋,谁他妈害自己...
但不管怎样,到了这份田地,无论是不是文书挑唆的,她都得想办法把方穆扳下台。
只要想办法挑动他的愤怒,让他不顾劝阻去找杀害他“侄子”的那群掠夺者报仇,对那些士兵纪律松散,想要煽动兵变...引子有了,现在只需要一点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