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棋子

    漠视神殿内，林守溪专注地听着叶清斋和凌青芦继续讲起时神女的故事。

    林守溪想知道时以娆为什么会选择离开时家，自愿成为罪戒神女。

    凌青芦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对林守溪说道；“自那以后，时姐姐才发现自己的家族其实背地里干着许多龌龊的事。”

    “那”是指时以娆四岁进入祖师山修行，成为祖师山的大师姐以后的事了。

    叶清斋本来有些犹豫，之前的叙述把时家对给时姐姐的条件说得如此优渥，如果后来说出时家对时姐姐现在已经基本上到了快断绝关系的地步，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虽然叶清斋在三花猫记载的《诸神录》中已经被打了三次脸了。第一次是在识潮之神来临之时被那位假的皇帝陛下打了一个掌印，第二次是在邪神将要突破神墙之时，一位青裙女子突然出现在了神守山，轻易将自己击败，这次不但面颊有红印，甚至膏腴之处也布满掌印，还被那位青裙女子坐在了身上。第三次则是前不久林守溪来圣壤殿时，被林守溪掌掴出一记又一记的凌厉巴掌，自己的眼角还被扇出了一阵泪光。可以说是《诸神录》中字面意义上被打脸最多的人呢。

    但是以前的自己对皇帝陛下无比忠诚，有一种很深的执念，后来自己认识到皇帝陛下的真相时，才意识到自己以前的经历都是自己陷得太深，自己受到的惩罚纯属是罪有应得。

    可能正如自己逝去的娘亲所说，向强者屈服是自身不可违抗的宿命罢了。

    现在时姐姐告诉了那位黑皇帝的真相了，自己才算如梦方醒。以前，自己字面意义上的打脸已经被板上钉钉地刻在《诛神录》之上了，但以前还可以说自己执迷不悟，现在没有了这个借口之后，一番谋略还是被轻易戳破，以后连载的《诛神录》不是又会记载自己的光辉事迹了，那自己这位清斋神女的脸面又往哪儿隔了。

    叶清斋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说道：“时姐姐对时家已经仁至义尽了，时姐姐在时家其实就是一颗家族操纵的一颗棋子罢了。”

    “时姑娘出身高贵，出生的时候仪式还这么隆重，怎么在时家手中就成为了一颗棋子呢？”林守溪有些好奇，继续问道。

    叶清斋之前把时家对时以娆的条件描绘得如何如何好，为了避免这次在比喻意义上打自己的脸，也只好顺着青芦妹妹的话说下去。

    时家是对时姐姐好，但时姐姐看不惯自己家族的那些龌龊事，离开祖师山选择加入圣壤殿，远离时家的争斗，又有何不可？

    做为时姐姐最好的姐妹，只需跟随时姐姐的脚步即可，是时姐姐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扶持了自己一把。

    自己在娘亲死后，选择加入祖师山修行时，宗门和时家的人都想来欺负自己，说不懂神山规矩，你修行再努力没有宗门的关系扶持又怎样呢？不选择找神山的掌教和真人为依靠，你一辈子就是一名低级修士罢了。

    当时自己真以为可以靠努力修行获得别人的称赞和肯定，对神山那些尔虞我诈的纷纷扰扰向来是一屑不顾的，因此招致了不少刁难。

    也是在自己对世界感到绝望的时候，时姐姐及时站了出来，以一个时家千金小姐的身份挡住了那些宗门和家族，乃至时家对自己的攻击和侮辱。

    时姐姐就成为娘亲所说的那种可以倚靠的强者了。

    当时姐姐后来选择自愿承接罪戒神剑之时，自己毫不犹豫地和凌青芦选择跟随了时姐姐，成为圣壤殿的罪戒神女之一。

    既然清芦妹妹刚刚说的话，已经彻底跟时家撕破脸了，现在说时姐姐是为了天下苍生和人间大义，与自己的家族决裂是顺利成章的事了。

    如果时家不主动断绝与时家的来往，而是时姐姐拒绝了时家提供的优越地位和各种有利条件，主动放弃这些特权，心甘情愿地成为一名罪戒神女，那之前的相关陈述就和现在的事实没有矛盾了。

    不是自己刚才说得不对，是时家对自己和人间诸国剥削得太过分，自己本来之前还想强调时家对时姐姐相当不错，想以此作为时姐姐的一个优势吸引林守溪对时姐姐的关注度，但现在看来这个目的完全没有必要了。

    “她们想让利用时姐姐在神山的影响力，掩盖时家所犯的累累罪行。时家内部的肮脏与丑陋，时姐姐很少跟我们提起，她跟我们说自己一回忆这段往事却心惊胆战，陷入深深的内疚与自责中。”叶清斋说。

    “是啊，时姐姐还说自己若还在祖师山迟早会被自己家族同化，甚至为虎作伥，替时家干坏事。时家随时可以从这个棋盘上将时姐姐这颗棋子取回来。”凌青芦补充说道。

    ……

    “以娆四岁离开时家，在祖师山修行，以前在祖师山修行时也常常回时家省亲。却发现偌大的时家里面，隐藏着……咳……如此多的白骨，只是自己还对家族存有一丝眷恋，未曾将这些糗事公之于众。”

    圣壤殿门口，时以娆默默的给小禾和慕师靖说着自己家族的故事，看似平静的语气中却隐藏着惊涛骇浪的信息。

    时家的庭府坐落在祖师山的最显眼位置。

    庭府甚至比得上人间诸国的小型城市，连府门都至少是十几扇，里面零零散散的房屋也是成百上千，以娆跟时家还有联系的时候常常回家省亲，结果却经常迷路，偶尔也撞见了一些不可言说的丑事。

    自己出生时，开满莲花的那个池塘看上去是极美的，有青石陈设，有竹林放置、有杨树飘摇、有假山斜卧，有莲开放，看上去是十分美好的。

    结果后来听里面的仆役说，这都是靠着神山诸国的大量人力拉来的。

    这青石蟠根陈设，饰之以乔木花卉，却埋葬的是纤夫力士的骸骨；

    这杨树飘扬骀荡，唱之以杨柳枝词，却承载的是行役之人的离恨；

    这假山斜卧堆叠，用之以青泥沙石，却遮挡的是塞南塞北的黄沙；

    这莲花并此开放，围之以满塘月色，却隐藏的是楚国子民的血泪。

    三山五门，千万魂魂；四梁八柱，万千别离；五光十色，百啭啼泪。

    还有庭院深处中挖的几口竖井，却听仆人说有经常捞出来的几块皑皑白骨。

    还有庭院深处耸立的几处竖墙。却听仆人说有经常清洗着的几股殷殷血迹。

    还有庭院深处怅叫的几个怨鬼，却听仆人说有经常叫屈着的几段声声哀鸣。

    时家的那些仆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经常替时家那些长老们物色一些姿色姣好的女子，说时家能给她们提供强大的庇护，没有时家她们什么也不是，经常雇佣一些轿夫从侧门抬着这些女子进入时家的庭院深处，没过几天再命令轿夫用手推车将她们裹着一层破布运送出去。

    若是这些女子们不听话，则仆人们会将她们推入庭院深处的几处枯井里，从此杳无音讯。

    当然还有些女子不堪其辱，会用额头撞击时家逼仄小巷中的几处高墙，鲜血直接喷洒在这高墙上，长此以往有些土墙的残坯都被染成了红色，时家的仆人们以后也因此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随时清理高墙上的几处血迹，或者尽量让土墙的厚度变软一些，还说让轿夫用手推车将她们推出去也比她们殒命在时家好。

    否则，那些殒命在此的女子就会因为自己的冤屈得不到释放而变成了怨鬼，在夜深无尽的寂寂长夜里吹出呜呜的箫声，感叹着自身身世的凄凉。

    时家术法最强的日者，也被迫要用大量时间镇压着这些怨鬼的怨气。

    ……

    “时姐姐，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一旁的小禾听着时姐姐用她冷静的话语刻画着惊涛骇浪的信息，感到今天听到的这些信息已经快颠覆了她对神山的整个看法。

    小禾原本以为自己的童年已经足够悲惨。

    自己被姑姑驱使着在野外生存，与妖鬼相处，同野兽搏斗，几乎过着茹毛饮血、朝不保夕的生活。

    但姑姑还毕竟有一丝底线，她虽然把自己始终当成其复仇的棋子，可每次自己在遇到生死危机的关键时刻，她还是会选择出手相救，并告诉自己这次战斗的不足和弱点在哪里，以期下次得到改正、

    姑姑也没有叫小禾做一些违背人性的事。

    最过分的就是将奄奄一息的独角兽送到自己身边让自己处决，增加自己的决断性。可那次自己与独角兽生死搏斗的经历却让自己记忆犹新。

    自己从那次以后也渐渐希望在复仇之外，能体验世界最美好的事物。

    小禾无疑是十分幸运的，她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了正确的人，做了正确的事。

    巫家复仇，十四岁的小禾遇到了十六岁的林守溪，小禾渐渐被林守溪吸引，她没有学习王二关和季洛阳的狡诈和虚伪，更没有模仿他们随意谋害他人的无辜性命，就像是一张纯白的纸笺，林守溪在这张纸笺上刻上了自己的字迹，也将善良和纯真等品质传授给了小禾，小禾在巫家那个尔虞我诈的家族里也没有沦为她姑姑那样唯一为复仇活下去的工具，而是选择和林守溪一起修行历险。

    哪怕她和林守溪暂时在那个世界别离，她也选择成为了圣菩萨，在藏经阁里闭关阅经，潜心专研，用自己所学知识治病救人，惩恶扬善，点化众人。

    甚至小禾还去看望了林守溪在魔门的同门弟子，化身婵儿姑娘打听着林守溪的情况，没有对魔门的固有偏见。

    小禾还通过林守溪遇到了楚映蝉，师尊和慕师靖她们，她们都没有被这个世界的邪潮和恶行所污染，保持一颗赤子之心，结为了最好的姐妹。

    她们尽管偶尔有争吵，甚至刚刚两位姐妹才为了一件小事而大打出手，但彼此却能够毫无遮掩地随意交谈，没有成人世界和宗门的那种勾心斗角。

    最多的那种勾心斗角，也是在自己最好的姐妹面前为赢得胜利，而使出浑身解数让对方难勘。

    但听了时姐姐的讲述，小禾也不相信神山竟然还有时家这样表面道貌岸然，实际上却做出突破自己想象边界的丑陋之事。

    神山，这个以守护人间，与邪神和龙尸争斗的修行之所，还竟然盘踞着这样一个为祸千年的毒虫。

    这位身体年龄只有十八岁的少女，却很难想象世间真正的恶是什么。

    她本以为林守溪当初和楚姐姐背着自己扫雪，这种背叛已经可以称得上那时自己认为最大的恶了。

    可现在，同时姐姐描述得这些丑陋之事相比，小禾这才发现自己认识的姐妹和夫君是有多少善良。

    慕师靖也没想到时姐姐这个如白云出岫，气质漠然的神女，所在的家族简直就是个吃人的怪物，甚至比最强大的邪神和龙尸还可怕。

    因为这样的怪物就存在与自己的身边，甚至她杀人还是无形的。

    她在吞骨山庄，在藏蛇村遇见了不少凶猛的神兽却能在眨眼之间将它们杀死，用计谋使齐痴和柴音这对作恶的兄妹互相残杀，还杀死了那位凶暴恶戾，将人放进与猛兽搏斗以供他取乐的吞骨山庄庄主。

    她本以为自己初临这个世界就面临了这个世界最大的恶。

    她本以为自己见识到人世间的丑陋已经够多了，自己作为道门圣子已经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她本以为遇到林守溪才算见识到他的恶。

    结果时姐姐冷静之中透露的话语却让慕师靖心惊胆颤。

    时姐姐的家族竟然干出了这么多出格的事吗？

    自己有时偶尔翻阅神山邸报，里面报道的都是对神山的溢美之词，俨然一副正义使者，心系天下苍生的做派。

    若时家真如时姐姐这样所说，自己作为道门圣子，弘扬正义是道门应有的职责，自己也要迟早将这个吃人的大家族给推翻。

    可是时家毕竟还是对时以娆这个时家出生的千金小姐条件还不错，自己若是选择将时家的真相公之于众，时姐姐在其中又将如何自处呢？

    “时姐姐，依你所言，时家毕竟对你有养育之恩，可现在时家却如此道貌岸然，这着实让人震惊。可我还有一个疑问，时姐姐真的如神山邸报所说是时家为了天下苍生，甘愿让时家的千金小姐自愿承剑成为罪戒神女吗？”

    慕师靖隐约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若还在祖师山，不过是自己家族的一颗棋子罢了。”时以娆淡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