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洛州。
细雨朦胧,一行数十人纵马疾驰于山间小道。
司琴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撩开车帘注视雨雾,咕哝了一句,“好讨厌下雨!”
烈日当顶,公子才能修炼功法,偏偏连续多日天公不作美。
顾平安独自下棋,左手执白,右手执黑,神态很专注。
姜锦霜盘膝坐在榻边静修。
陪他弈棋无趣。
要么敷衍谦让,逼他认真,则是一副赶尽杀绝的姿态,几下就把她生吞活剥。
山路上,揽月宗紫裙妇人勒住缰绳,等马车驶近,笑着问道:
“公子,山里有一股匪贼势力,要不你顺手剿灭,以厮杀锤炼体魄?”
“不必了。”顾平安拒绝。
紫裙妇人略有些惋惜,但心里愈加好奇。
古老妪吹得天花乱坠,什么一旦出手,世间天骄黯然失色,包括史书上鼎鼎有名的金刚武夫都不可逾越,甚至指玄境都要瞠目结舌。
夸张到离奇的地步!
不曾目睹,如何能信?
顾平安手置棋格,慢条斯理道:
“气升而不坠,若坠,必流转八百里,酣畅淋漓。”
姜锦霜扯了扯唇角。
“殿下,公子到底有多强?”司琴饶有兴致。
“不知。”姜锦霜惜字如金,她确实猜不透。
司琴掰着小指头,低声窃语道:
“一,夏蝉天籁一百零八响,天地元气流转周身,单单凭借气血体魄,越两级没问题吧?”
“二,姬家且听凤吟,世间最顶尖的功法,公子练得炉火纯青,领悟过后威力数倍,况且加持《血染春秋平千里》这门邪术,上次暗杀过后储藏了他人气血,轰出一拳后气血不衰,接着一拳!”
“三,九阳擢日神功,比肩门阀圣地传承武学,公子已经融会贯通,后背显现大日!”
“四,公子自己推演了一剑……”
司琴越说越兴奋,鹅蛋脸红扑扑的。
随便拎出其中之一,就已经非常恐怖。
姜锦霜也听得眸光凝住,片刻后补充道:
“他金刚境就有气机。”
“对对对,差点忘了。”司琴鼓囊的胸脯起伏不定,笑嘻嘻道:
“若能在剑冢取走一柄趁手利器,那一剑威力暴涨!”
顾平安不骄不躁,继续落子,平静道:
“以身入局,武道的作用微乎其微,最重要是造势,大势如成,桂花宴必定满载而归,但凡有一棋之差,则死无葬身之地。”
“胡说!”姜锦霜神色蓦然冰冷,寒声道:
“师父她老人家领悟本我大道的实力,还保不住你么?况且藏书楼第七层的擎天柱皆会到场,他们不能袖手旁观,既有一年之约,父皇绝对护你。”
顾平安看出了她眼底的忧虑,沉默许久后,不紧不慢道:
“大势溃散,天底下没人能保住我,我一定会死在神都书院,挫骨扬灰都算是好下场。”
“大势聚,我一步步走向九重宫阙,衣冠门阀无人敢动我,姬氏皇族只会愤怒瞪着我。”
“胜算极低,但一步都不能退。”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冷静,像述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司琴咬着嘴唇,心头堵得慌。
“本宫陪你死!”姜锦霜铿然有声。
……
秦家剑冢,位于洛州西边,一行人来到一座小镇。
恰逢梅雨时节,往来剑客皆撑着油纸伞,青衫打湿不要紧,腰间佩剑不沾雨珠,更有竹杖芒鞋一身蓑衣的剑道大宗师,浑身如开满剑窍,步步剑气浑厚。
镇口竖着一座石碑。
司琴默念碑文:
“主人死后,请谴家眷好友归剑于冢,不答应,莫入此镇,规矩不可违。”
顾平安笑了笑。
难怪春秋葬剑之地,直到现在还有无以计数的利剑,只是暂借一生,死后不能当传家之宝,剑冢会派人取回,等待下一个有缘者。
“长宁公主殿下,请。”
只半炷香时间,秦家族人来到镇口,主动迎接。
剑冢位于大乾边境,却不属神都朝廷管辖,与西蜀相交甚好,皇族嫡女降临,必须郑重接待。
小镇两旁店铺的男女老少纷纷侧目,惊叹于高贵冷艳的公主殿下,无愧胭脂榜榜首美誉,容貌确实冠绝当世。
几位剑客却只是盯着那个气质温润干净的男子,他们情绪鼓荡,竭力克制着激动。
殿试之前,他们也是手捧圣贤卷的书呆子,梦想着有朝一日高居庙堂,拯救苍生倒悬之苦。
朝廷栽赃舞弊案后,理想轰然倒塌!
人中龙凤尚且举步维艰,我等鱼目又岂能一路顺遂?
真正出身贫寒之家,才能深刻理解历史第一个庶民状元有多么艰辛,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血水浇灌!
除了十五年如一日的奋苦,还需要最绝顶的聪慧。
市面上能买到的书籍粗制滥造勉强接受,关键还缺卷少字。
举一隅反三隅?
不!
唯有举一反十!
顾平安的理想都湮灭在金銮殿,他们还追求什么功名利禄?
若非西蜀惜才,顾公子惨死天牢!
朝廷几乎是在暗示贫苦读书人,仕途之门永远不会为你们敞开,撞得头破血流也没用。
还追求功名利禄?
不如几文钱买一柄木剑,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苍生洪水滔天!
几个剑客渐渐平复心绪,没有上前结交的意图,他们始终坚信,有些光芒永远掩盖不住,总有一天,他们在遥远天涯,也会听到顾公子的赫赫盛名,那时开怀畅饮,举杯相贺。
……
秦府。
顾平安递上举荐信,片刻后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走出来。
“顾公子,随我前往剑冢。”
他说着停顿,迟疑稍许后叹气道:
“年轻人有锋芒是好事,但过犹不及,事后让人贻笑。”
姜锦霜察觉到讽刺意味,冷冷注视着他:
“秦长老,何出此言?”
秦长老皱眉,“殿下,你们公主府事先口出狂言,说顾公子在剑冢如履平地,王剑之下,唾手可得。”
他越说越气愤:
“剑冢整整两年无一品宝剑问世,而顾公子视一品宝剑如探囊取物,何等目光无人,是在蔑视秦府子弟吗?”
顾平安波澜不惊。
姜锦霜眸光冰冷,沉声问:
“哪来的消息?”
“朝歌城!誓言早已传遍剑冢,希望顾公子能让老夫开开眼界!”
秦长老语气含枪夹棒,剑修就是直来直去,面对天潢贵胄,也不委婉。
“殿下。”顾平安低语。
姜锦霜怒气消散,恢复平静。
而司琴等人脸色铁青,简直比吞了苍蝇还恶心。
公主府分明没有说过。
哪个皇子这般歹毒?
刻意营造舆论,恶意捧杀!
就等着公子出丑,再狠狠践踏名声。
真是卑鄙无耻,只会躲在阴暗角落,看行事风格,绝对是谋划刺杀的那位!
呸,懦夫东西!
秦长老愤愤难平,面红耳赤:
“不需要你尊重秦家,但至少要敬畏这座春秋埋剑之地,敬畏先辈泣血剑魂。”
“大乾圣人还是公主时在剑冢悟剑,来之前都没有这般不可一世,取走龙渊剑后昭告天下,但这是应得的荣耀。”
“你呢?”
“人未至,狂言已然呼啸而至。”
“无非春雷始鸣给予的底气,你想向世人展现自己强势睥睨的姿态?”
闻言。
顾平安只是笑了一声:“走吧。”
他从不浪费时间在口舌之争。
姜锦霜精致黛眉轻轻挑起,跟顾平安相处久了,她也学会一点洞悉人性之术。
纵然没有这桩捧杀谣言,剑冢的态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终究是大乾境内,为了避嫌,装也要装出厌恶。
何况有人火上浇油。
……
半个时辰后,众人来到一处幽暗深渊,无边无际,沧桑恢宏的岁月痕迹。
悬崖边上每隔三十步都有阁楼,便于悟剑。
凭栏俯瞰,剑气团团簇蔟如浓烟翻滚,隐约能看到深渊密密匝匝的宝剑,有的锈迹斑斑,有的萦绕光芒,越往下越不可名状,看久了双目刺痛,气血衰竭。
身边蓦然大风席卷,顾平安袖袍猎猎作响,袖管之间都侵染了几道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