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应天府到了。”
听闻福寿这么说,徐达掀起了马车窗上的篷布。
朱楼映绿水,垂杨夹飞甍,华辀如云,凝笳群鸣,一副好气派。
掀起的篷布重新放了下去,从中传出他的慨叹:
“福寿你说,怎么每次回来都觉得这应天府大不相同。”
福寿小心赶着马车道:
“东家每次都是岁暮归京岁首北上,征战伐胡足一载,应天府的一年年自大不相同。”
倒也是这个理,不过徐达也只是随口感叹,与其说是应天府大不相同,不如说是他的心态多有不同。
过去几年每每返京皆有胡惟庸的仆僮无孔不入的等候,今岁没了胡惟庸本以为能清静一下,但陛下一封信又让他的心提了起来。
信很简略,但其中的兴奋之意简直要溢出来,而且少见的连连催促他早日南归。
已记不清陛下上次这么兴奋是什么时间了,而徐达对此解析也非常简单:
有自己不知道的大事发生了。
单车入城犹如滴水入海很快不见了踪迹,好在福寿对自家主人的这种低调行径早已见怪不怪。
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排场的仪式,征虏大将军的马车简简单单穿过了洪武大门,往皇城内直趋而去。
归京之后,先入皇城还印绶,再入宫城拜天子,随后赐宴赐休沐,这是早已走了数次的标准流程,徐达对此很是熟悉。
归还印绶没什么好说的,略有不同的就是拜见天子了。
毕竟每次归来时,陛下的心情未必都一样,有时会一起吃个饭,有时会拉着他聊聊北地的风雪,还有时遇到难题会对弈两局解闷,不尽相同。
但望着被陛下塞到手里的名为《梁山传》的书籍,徐达还是表达了十二万分的不理解。
话本这东西他自不陌生,闲来读读还行,放在这里多少还是有点不合时宜了。
毕竟话本亦有之称,何谓?一言而采,狂夫之议。
不过既都被塞到了手里,显然这次陛下就是想要就着这话本谈点什么,于是徐达也干脆就翻开看看。
开篇的天师祈禳和妖魔误走对徐达来说不甚新鲜,或者说这种以神鬼志怪之事启头的本就是话本的常态,算不上有什么新意。
但随着那号九纹龙的史进出场,徐达便也想起来了昔时还是农家子时苦练武艺以望成就大事的时候。
不过又翻了一页,眼看着那聚集了五七百个喽啰的强人的三个头领依次出场,徐达那略有一些怀念的心情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神机军师朱武…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
“为强人也便罢了,陛下怎不给臣等寻個好些的名号?”
明天子老神自在的瞥了一眼:
“兄弟你看咱是能写出来这东西的?”
眼看这个兄弟拘束的样子,朱元璋也不卖关子,当下就先从天寿节讲起。
养病的皇后、有异的屏风、宫娥传讯、天子移步、光幕解史、天机疑泄,直至最终寻得罗贯中和刘三吾以验真伪。
徐达专注听着,最终赞叹道:
“陛下所历,反倒是比这话本更为离奇。”
话语中也并没有怀疑的意思,毕竟方才说得清楚,催促他提早返京,便是为了赶上这屏风光幕所说的三月之期,刚好便是三天后。
明天子赞同的点点头,事实上第二日起床他还专门去寻自家妹子确认过,几以为前日是发了梦癔。
“这梁山传便是在仪鸾司在罗贯中住处所获,据其说乃是其师施耐庵所著。”
说起此书,朱元璋脸上有几分纠结还有几分哂笑:
“这施耐庵倒是有趣,投奔的张士诚拼不过咱,他就干脆将咱们哥三个写到他的话本里,竟也不愿给个好点的名号,吝啬得很。”
“唯独可叹其文才尚可,军略那是半点也无,无怪乎咱此前不知此人之名。”
徐达也没太多介怀的,张士诚固然令他有点印象,但相较于眼下被他所操心要如何击破的残元来说,又不怎么值得一提了。
而随便再翻翻这个话本,徐达就知道了陛下所叹的没半点军略的意思。
就如这已出场的史进,出渭州去延州寻王进,左右不过七八百里之途,最后竟能直奔到两千里外的河北大名府。
在大名府花光盘缠打算劫道就不说了,最终选中的地点桃花山又是在近千里外的山东青州。
从五台山出发去往相国寺的而路过此地的鲁和尚也是离奇,五台山在山西,相国寺在河南,南下几百里地便是,怎么能也拐到千里之外的山东青州撞上史进的?
再根据陛下所说翻翻后面,梁山征方腊倒是写的很好,双方步步为营厮杀猛烈且地理位置记载堪称清清楚楚,但此战流程的徐达怎么看怎么眼熟,怎么和当初陛下灭张士诚之战如此相像?
于是征虏大将军单刀直入问道:
“陛下不罪其人?”
朱元璋摆摆手:
“其人已亡,何所罪?莫非还能刨其坟鞭其尸?此非人君所为。”
归根结底,这话本里也就有点捕风捉影的牢骚,若是因此大动肝火大动干戈,似乎与后世所敬称的洪武大帝有点不太相符。
他洪武大帝,自该是个雄才大略虚怀纳谏且功勋卓著的千古明君才是。
“而且,咱还担心这罗贯中如前其师一般短于军略,于是特召三日后同观光幕。”
“他不是要写那大明奇书《三国演义》吗?这样一来他但有所惑大可直询昭烈帝,咱可称得上胸怀旷达了吧。”
徐达表示怀疑,这固然能称得上殊遇泽厚,但马上要擒拿曹操的刘备……
这三国是不是变得有点多?这确定是在帮那个罗贯中?
总之,最终告别时朱元璋一再叮嘱,称三日后设宴观屏风光幕,定要一同前来。
对此徐达并没有推辞的想法,毕竟既有神异之物,那无论如何都当看看。
只是让徐达没想到的是,三日后进宫,才刚刚接近华盖殿就听到陛下在那里大声发号施令:
“你几人均擅作画,稍后所见不须说一言,只将所见惊异之景如实摹画即可,知否?”
“汝两人既擅速记,那便将画中人言全部一字不漏记下!”
“标儿勿要抱着小柏了,若是待会儿被武侯见到成何体统!好好把雄英带在身边再交代一番!”
“老四,你好好抱着小柏,别让他大声哭闹……管不住?管不住就出去,等不哭了再进来!等等,不许打你弟弟!哭也不许打!”
“嗯?老六你起身转一圈给我看看…怎么里面还套着铠甲?不要跟老四学!速速回去换掉!”
徐达迈步上了台阶,看到的便是扁着嘴从他身边跑掉的楚王。
抬头还能看到华盖殿内乱糟糟的景色,这使得徐达有点担忧:
那什么光幕不会被吓得不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