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沟狭小容不下两人,却浸了这个的大腿、那个的胸口,陈子丘和林叔夜在泥土污水中打滚,混乱的场面让歪嘴伴当一时也无从帮手。
林叔夜刚才任他们殴打,疼痛是疼痛却保留了体力,甚至因为疼痛反而刺激得他力气比平时还要大,而整个人奋起之后,连疼痛也一时不觉得了,有的只是胸膛燃烧的怒火——这一刻他忘记了老师的教导,反而是舅舅的言语回荡在脑中:“别人如果欺负你,你一定要打回来!一时打不过就忍着,忍到能打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打回来!”
而陈子丘不小心喝了两口泥沟水,哇的吐了出来,越没力气了,一下子被林叔夜一个翻身彻底压在了身下,歪嘴伴当冲过来就朝林叔夜背上打,但他打一拳,林叔夜就朝陈子丘脸上来一巴掌,几巴掌下去,陈子丘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
“来啊,来啊!”林叔夜笑道:“你给我来一下,我就给你主子来一巴,陈子丘你看好了,不是我要打的你,是你的狗腿子要打的。”
歪嘴伴当一时不敢动了,陈子丘脸上除了污泥、沟水还有眼泪鼻涕,不知道是不是在哭:“我要弄死你,我回头就弄死你!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歪嘴伴当要拉开林叔夜却拉不开,那边两个人要冲过来,这回反而被刘三根拉扯住了,畏缩的少年继续在旁边畏缩着。
林叔夜冷笑着:“我为什么不敢打你,你以为你是谁?如果不是仗着生在陈家,有两个好大哥好大姐,你早被人打死了。”
“可我就是有啊!而你就是没有啊!你现在再怎么猖狂,你也只是个绣房崽,是个野种!啊!痛!你又打我了。”
“你再叫一声绣房崽,我就赏你一嘴巴!两声就是两巴!”
“绣房崽——啊!绣……绣……”陈子丘终于不敢叫了,却道:“你好,你够胆!回头我就让祖母把你们娘俩赶出广州,还有给你的那个绣坊,我也让大哥收回来!”
听到最后一句话,林叔夜心中一震。
就在这时后门冲出来几个人,歪嘴伴当大叫:“快来帮忙,把这家伙搬开救二少!”
林叔夜听到脚步声,抱着陈子丘又在水沟边缘翻滚,这个死胖子现在就是他仅剩的人质,有他在手,别人就投鼠忌器。眼看场面一片混乱,忽然有人喝道:“都在干什么!”
所有人的动作都一下子停止了,就连林叔夜也不动了,他知道谁来了。
几个仆役匆匆退到两旁,苍白少年更是往后缩,林叔夜也松开了箍住陈子兴脖子的手,刘三根匆匆跑过来将林叔夜扶起来,林叔夜一抬头,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四五个人,有小厮有帮闲,中间是个丰神俊朗的英俊公子,明明已过而立之年,但这种成熟感反而更增添了他的魅力。
这个人,便是十六岁继承家业、如今已经领袖广绣行十年有余的广茂源当家陈子峰。
陈子丘在歪嘴的搀扶下爬了起来,拐到大哥身边就要说话,陈子峰忽然冷哼起来:“一个两个没个人样!”
陈子丘忽然就不敢开口了,林叔夜也低了低头,两个人就像逃学后被兄长抓住的小学生。
“大哥,你看……他!他竟然敢打我,还把我打成这样,我从出娘胎就没被人这样打过。”
面对陈子丘的哭诉,陈子峰却指着林叔夜脸上的鞭痕:“那这些是谁打的?你不打他,他敢打你!”
林叔夜一口气就松了,他就知道大哥毕竟是公道的——这也是他还想归宗陈家的原因之一。想也知道,一个不公道的人怎么统领绣庄?怎么领袖整个绣行?他也不怕陈子峰责骂惩罚,只要大哥能公道行事,怎么惩罚他都认了。
陈子峰指着陈子丘骂道:“前两天你大嫂才跟我说你已经学好,结果你就是这么学好的?如果不是今天我怕走正门喧扰往这边走,还看不到你又不干人事了。”
他走近几步,看着正在整理头发衣领的林叔夜,黑着脸不说话。
林叔夜叫道:“庄主。”
陈子峰皱眉道:“叫什么庄主!”
林叔夜赶紧改口:“大哥。”
这个家里头,只有这位长兄待他一直是和悦亲切的,从来就没计较过他的出身。而且在陈子峰面前,没人敢叫他“绣房崽”。
陈子峰点了点头:“他胡闹,你也跟着他胡闹!”
“如果我不反抗,”林叔夜指着缩在一旁的陈子兴:“我就得跟他一样了。”
陈子峰听得一怔,看看畏缩少年那仿佛受惊老鼠的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他知道弟弟是怎么回事,只是有些事情自己也无法改变——二十五岁之前他全部心思都扑在振兴家业上,等到他腾出手来处理家务事,陈子丘的性格脾气早已形成,一些错事也已无法挽回,他总不能把一母同胞的弟弟给杀了吧?
“你怎么在这里?”陈子峰转了话题。
林叔夜不肯说话,后门呀的一声开了,那个带路的小厮小跑了出来,给陈子峰说明了原委,原来他一直没走。
陈子峰道:“原来你是来见祖母的,是有什么事情么?”
小厮道:“绣房少……啊,不,三少爷原本是来求见庄主的,听说庄主去了佛山才转求老太太的。”
“找我?”虽然林叔夜不肯开口,但陈子峰何等精明,微一转念已经猜到,笑道:“先前祖母把黄埔那个绣坊让你接管,这个事情她老人家先斩后奏了,如果我事先知晓,定会另选个绣坊给你的——怎么,是不是绣坊经营有了困难?来,先家里去,有什么困难,慢慢跟大哥说。”
林叔夜虽然敬重兄长,但这一天里头被人冷遇折辱了三四回,这时也不愿意进去了,退了一步说道:“其实没什么,我能解决。就是接管绣坊之后没拜谢老太太和兄长,今天就来拜谢老太太的。”
刘三根在旁边插口:“坊主,来的路上你不是说咱绣坊缺钱缺人嘛。”
陈子峰听得摇头苦笑:“你又不跟我说实话了。”
林叔夜道:“大哥,刚才我去拜见老太太,老太太说了两事。其一,广茂源旗下有四大工房、十三个分坊,但其余十二分坊的坊主上任的时候,都只有任命,没有地契,也没有文书,只有黄埔绣坊给我的时候地契文书皆有,这是让我自立的意思,既然自立,我就该自力更生了。”
“这……”
林叔夜没等陈子峰说话,抢着道:“其二,老太太说,今年年底绣庄也要参加广潮斗绣,明年更要大比,所以总庄人、钱也都紧张。”
陈子峰道:“虽然如此……”
不等陈子峰说完,林叔夜打断道:“大哥,这是老太太的意思,虽然您是庄主,但既然是老太太已经拿定的主意,您不能拂逆她老人家的意思,不然老太太脸上须不好看。”
对别的人也便罢了,但对陈子峰,林叔夜是真心不愿意他为难。
陈子峰苦笑起来,连连摇头,对旁边两个帮闲道:“我这弟弟,就是太为我着想,若是老二有他一半生性就好了。”两个帮闲都笑着,但看看陈子丘和林叔夜却不好开口。
陈子丘冷笑:“大哥,我跟你可是同一个娘生的,你拿我跟这个绣房崽比?”
“住口!”陈子峰喝道:“你喝马尿了?背着我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当着我的面还敢满嘴的胡说八道!罚你半个月不许出门,这个月的月例也扣了。”
陈子丘大惊:“大哥!”
陈子峰已经挥手,让人将他拖回去,看到这一幕,林叔夜心头稍暖,又听陈子峰笑着说:“祖母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咱们绣庄人、钱都紧张,可东西还是有的啊。”
他叫来旁边一个中年掌柜,正是广茂源的三大管库之一,吩咐道:“带夜少爷去仓库里转一圈,他缺什么,要什么,你都批了送黄埔去。”
那股暖意,变成了一股暖流,流淌在林叔夜的胸膛各处,高眉娘说了黄埔绣坊如今就是缺钱,但缺钱还不是就为了买东西么?刺绣行当需要的东西,茂源绣庄的仓库里什么没有?大哥他不好直接违逆祖母的意思,却又变着法子来帮自己,这用心也称得上良苦了。
一直到跟杨管库进了仓库,林叔夜心里都还是暖烘烘的,连丫鬟翠娥过来跟杨管库耳语了两句也没留意。
看着映入眼帘的竹架木架绣花针、丝绒贴金孔雀羽……正要下手挑选,冷不丁听杨管库不咸不淡地说:“林坊主,可好生挑选着,我们广茂源仓库里的东西,可不是别的什么猫猫狗狗的绣坊能比的。”
林坊主?猫猫狗狗绣坊?
林叔夜刚刚伸出去的手倏地就缩了回来,胸膛间的暖意也陡然间尽数消解,缩回来的手指好像被针刺到一样,他沉吟了一下,从架子上抽出了一根金丝线,说道:“我就要这个吧,麻烦杨管库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