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忠到了凤县就有些犯难,不知选哪条路走?一条是故道,另一条是连云栈道。两条都是入川的道,连云栈道从褒城-宁羌州一线入川,再连金牛道,可直通成都府成都县,这是入川官道。
而故道则从凤县可走两当,徽州,入水道。嘉陵江在徽州南七十里处,折而向南入略阳。其实在徽州、白水江等处即可乘船顺江入蜀。
故道多有废弃,但是一般行旅商客走故道的却不少,因为可以沿嘉陵江出川入秦,或者由秦入川。李进忠单枪匹马走官道未免有些孤零,若是随着商队行路自是省事安全。
再三掂量后,他还是决定走故道,准备在略阳乘船顺嘉陵江而下入广元,略阳以下的嘉陵江水面逐渐宽阔,水流大且趋于平缓,由适行船。待到了广元再做打算,究竟是继续顺江而下到府城阆中打住,还是继续沿金牛道上成都?
决定下行程,李进忠快马加鞭很快就到了略阳,在略阳嘉陵江边的江神庙前说好了一支商船,给了些银子他就随商队一起登了船。
这江神庙原就是当地的船帮、药帮、盐帮、商帮所在的会馆,都是江湖人士,李进忠按着规矩来,再说点道上的黑话,反正很轻松的就登了船。
略阳至川陕边界,水程有二百九十五里,两岸夹山,山上林木稀疏,河宽百尺至四五百尺不等。嘉陵江上游的两岸险滩极多,挽纤较难,不过好在略阳至宁羌州的阳平关这一段水路尚能行船。
商船驶出半天有余,李进忠便在船舱里呆不住了,来到甲板上放风。正好见一群人围坐在一起,中间有一老人似在说书,一把老烟枪嗓子说得绘声绘色,听的人也很专注。但这说书人夹杂了不少口音,李进忠偷听了半天,似懂非懂。不过他还是蛮有兴趣,便凑了上去,同其他人一样蹲在地上,津津有味的听了起来。
原来这老者讲的是当年徐达移兵伐蜀的故事:“法说洪武丧年五月间,徐达将军离兵伐蜀,领前锋出一百八渡,夺略阳关,入沔县,分兵,自连云栈合攻兴元……大将军入了沔县,就遣张龙由凤翔入连云栈,攻兴元儿,守将刘思忠不敌,很快就投降老……”
“辣勒刘思忠也太不经事喽嘛,弄个快就投降了?”
“你晓得撒子,徐达将军好凶哦,他手下嘛,肯定锅锅都跟他一样撒……”
“哎呀,莫紧到说,还听不听哦!”
“到了七月三十号,蜀将吴友仁复攻兴元儿,金兴旺众寡不敌,敛兵入城,遣了使者走栈道切宝鸡请援兵……”
“你看嘛,我就说是勒刘思忠不行……”
“拦求得给一说!”
李进忠听得有滋有味,正自沉湎间,不曾人群中一个孩子突然指着江中不远处,吼了起来:“快瞅,嘞是撒子?”
老烟枪嗓顿时停下,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朝江中望去,其余围坐的人也纷纷抬头望去——原来是江中不知几时,出现了许多官船和运兵船,首尾相连,仿若一线牵似的无尽头。
“耶?这儿年深,也兴恁个大规模绰露水索?”老者突然冒了一句,“喊船家搞紧索边边,不要杵太笼,我们惹不起嘞。”
“索了,索了,再索就搁浅啦!”
李进忠一听这话就笑了,‘绰露水’他懂,黑话啊,竟然南北通用,不过用这形容朝廷官兵……似乎也没啥不合适。
“太爷,你说他们绰辣露水哦?”
“还辣锅嘛,就嘞海龙囤儿的杨应龙撒。”
“诶?又要打仗喽咩?怪说不得要走嘉陵江……但是他们咋个从陕西调兵喃?”
“肯定木得兵才调兵撒,大刀哥的川兵单怕还在路上哦。”
“听我们老表讲勒,陆月的时候儿,綦江逗是被杨应龙屠了城,哎哟,死得好惨哦那西人,说是河都被染成红色的了。”
“唉,打仗嘛……但是不管哪方输赢,反正最造孽的云远都是我们这些人。”
綦江被杨应龙屠城?那重庆岂不危矣?李进忠心中一突突。他这几月都在赶路,也很少与人交流,更不知四川的状况,对他来说,四川仿佛是遥远的天边。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确实震住他了。
几息之间,他的心思就千回百转了无数次,重庆危,那么同一条江的顺庆、保宁岂不也危险?他几乎没考虑就已决定不在保宁府停留,而直接去成都府。
“这位太爷,我想请教一下,”李进忠一拱手,向老者询问道。
老者看他一眼,连忙回礼:“李壮士请说,请教不敢当。”
“是这样啊,我想去成都,但想避开嘉陵江水路,可怎么走?”
老者一听明白他的意思,回说道:“想避开官道,那就只有走剑阁一线:从广元县走,二十里昭化县,二十里剑门关,八十里剑州,百二十里梓潼,百三十里绵州,九十里罗江,一百里德阳,九十里汉州,六十里新都,再四十里就到成都府了。”
“多谢太爷告知,”李进忠再次拱手揖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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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的京城,处暑已过,天气眼见着凉爽下来。
但要问京城哪还有热的地方?当数户部无疑。户部下辖十三个清吏司,掌管着全国十三布政司及所有卫所、厂仓、边镇的谷物钱粮。
偌大的户部大院一直到夜里都是灯火通明,这一个多月,包括陈蕖在内,无论大小官员、吏员就吃住在户部,基本都没有回家。
他们如此辛苦,自然是为了把历年欠账搞清楚。
“查到了,查到了!查到两处钱粮尚未转解……”两位清吏司郎中急匆匆的来户部大堂找陈蕖。
陈蕖一听,连忙丢下手中账本,急问道:“哦?哪两处?共有多少银两?”
“查到湖广解京钱粮有节年派剩太仓银一十六万一千四百五十两。”
“好,十六万两也不少了,”陈蕖不由一阵高兴,“你这边呢?”
“川省每年有转解陕西年例银十万四百两有奇。”
陈蕖一听立马说道:“蜀方有事,不得再馈秦!一并留用,再怎么也可纾解一下眼下之急。”
又想了想,道:“我立即上疏陛下告知这事,昨日兵部还说,先令户部发四十万两,他兵部发二十万两……如今有这二十六万两先应应急,剩下十四万两的缺,我们就再挤一挤,总好过一分没有。”
陈蕖打发了两位郎中,很快,他就写好了奏疏,投到通政司,然后让通政司尽快送到会极门。
不久,文书房也收到了陈蕖的题本,登记过后直接呈到朱翊钧的桌案上。
陈蕖疏曰:‘今川、黔用兵,太仓匮甚,且钱粮浩大,地里辽绝,臣等思之与其仰给于远,不若取办于近。近查湖广解京钱粮有节年派剩太仓银一十六万一千四百五十两,听总督速发尺檄,取解军前及查川省每年转解陕西年例银十万四百两有奇,蜀方有事,不得馈秦,一并留用以纾目前之急。’
朱翊钧从之。
随后,户部云南清吏司又查得云南原借川银十二万两,陈蕖得知再次上疏:臣顷者议处征播兵饷,将湖广应该解京库银及川省解陕年例,云南原借四川总计五十余万两,俱系解部正赋,名虽外解,实出帑额。既省跋涉转输,又便邻近接济。但恐滇楚司道等官,秦越相视起解濡迟缓不及,事合再请旨严催,如有吱唔推诿致误军机者指明参奏。
朱翊钧再从之。
陈蕖之所以再上一道疏,就是担心这些钦准筹措的钱粮实际是无法落实到位的,虽然账面上有那么多,但都是陈年欠帐。全天下每一布政司,每一府、每一州、每一县,谁还没个冠冕堂皇的欠账?历年上缴太仓的钱粮,哪一省是上缴的当年税款?要么三年,要么五载之前的欠比来冲抵当年应缴。
陈蕖的担心不无道理,国家财税的一笔账,哪是只有账面反应出来的那么简单?他任户部官久已,岂有不知这其中的奥妙。
湖广巡抚支可大很快回信给贵州巡抚郭子章,说‘十六万只一万见在,其余及应解贵州白蜡等银,皆节年带征虚数,非见银也。’
而四川转解陕西的年例银十万余两,二十七年份的已经起解,留用只能再待来年。
也就是说,先前预估的至少二十六万两银子,能实际到位的只有区区一万两。陈蕖在得知后,虽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壬辰日,工部侍郎赵可怀又题:请广西抚按动支饷银十万接济贵州,其四川运粮招丁出办,毋以优免亏损小民。
同时贵州巡抚郭子章亦上疏言:军饷不敷,乞于福建动支贮库银十万两以济急需。
对于两份题请,户部自是覆奏。
不过,福建巡抚金学曾也很快给了回复:户部令福建协济贵州的十万两白银,因本省连被灾伤,只拿得出五万两来协济。
兵部同样遇到问题,本来凤阳应解太仆寺马价银十万两亦无现银,而只得先借漕库船料三万两,盐课五万两,并庐州府二十七年的马价银二万两起解。
李三才好歹东拼西凑凑够了十万两起解兵部,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陈蕖无奈,只得再出下策……其事不到万不得已,他根本不愿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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