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忠大字不识几个,又怎懂得品鉴诗词?就好比让牛嚼牡丹。
不过他也听得出来,老贾念的这首张太监做的诗,简直就是拍皇帝马屁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
李进忠撇撇嘴,心中有些嫉妒:“斯文人就是与我等老粗不一样,拍马屁都能拍得如此清新脱俗。”
“噗嗤……”老贾一下就笑喷了,“哈哈哈,我看你也不遑多让,连骂别人是拍马屁都骂的这么新颖别致!”
他杯中还有酒,这下全都祸祸了。新换了两只茶盏来,又重新斟满。
“那后来呢?继续讲啊……”
这会老贾不讲了,他笑吟吟的端起酒盏邀他一饮而尽,“别着急,先喝口酒润润嗓子,再听我慢慢道来。”
“切~!老贾,你再这么喝,要醉了。”
“不会,咱家心里有数。”
李进忠不再劝了,也跟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斟满。
“后来……张维因见张守义这种小人怙宠生事,张鲸等人眈眈未艾,欲求退。而那时他又受了伤,就在思善门外的直房调治了半年,后万岁爷才准他私家调治。回了家以后呢,裒法书秘籍不释手。几年前咱家去看他时,双眼几乎已盲,但凡闻有新书,必买来,再令左右念给他听……”
说至此处,老贾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眸,仿佛又陷入深深的回忆里……半晌,李进忠没听见他再有动静,伸手戳了戳。
“嘿,这老家伙!”李进忠哑然失笑,“居然睡着了……”
老贾睡着了,还扯起了呼噜,把李进忠晾在一边。
“得!还说自己有数?”李进忠大无语,抱怨两声。末了还是把他搀扶起,扶进里间,搁在床上,俯身为他褪了鞋,又抽出铺盖帮他盖上。
安顿好了老贾,李进忠便离开了小院,临走前又把还有酒的酒坛一并带走。
先回了一趟他的住处,放下酒坛,又重新换了一身青帖里,钢叉帽,白色麂皮靴,腰间束角带,再挂上牌穗、刀儿。牌穗内悬牙牌,刀儿亦用银镶鲨鱼皮为鞘,以红绒辫束于牌穗之上。如此以昭近臣之宠。
收拾停当的李进忠很满意这身,左瞧右瞧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然后出了门。出门信步来到怀公桥,过桥即是怀公门,入门折而向南,是一条长长的夹道,在英华殿和隆德殿的两墙之间。
英华殿所供乃是西番佛像,而隆德殿在每年八月中旬前后,最为热闹。
因为此时亦是朱翊钧的圣寿,每遇圣寿节,于隆德殿大门之内,都有数十人习跳步叱。戴方顶笠,穿五色大袖袍,一人在前,吹大法螺;还有一人在后,执大锣,其余皆左持有柄的圆鼓,右手执槌齐击之,缓急疏密,各有节奏。再按五色方位鱼贯而进,视五色伞盖下诵经者以进退,若舞蹈,跳三四个时辰方毕。
两墙之间的夹道一路畅通,李进忠走在这条道上,不疾不迟——这一刻让他感觉很特别,耳边传来的是袅袅佛音,又夹杂着缓急疏密的节奏,仿佛行进中的每一步皆有和风吹过……他莫名其妙的就想起秋月曾说过的一句话:‘无’自有‘无’的解脱,而‘拥有’亦有‘拥有’的烦恼。
路的尽头是红墙,那是慈宁宫最北的宫墙。行到此,李进忠突然咧嘴一笑,笑得肆意——不不不,所谓‘无’,并非解脱,而是烦恼;拥有?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解脱……因为他从来就没拥有过什么。世间万物其实只有一个理,他与秋月,并不在同一个位置上。
顺着慈宁宫的外墙包一圈,很快就能找到北司房的大门,北司房就是文书房,李进忠来这里要找刘时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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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李进忠,刘时敏嘴角一勾,勾出轻蔑——多可笑,这厮腰上还挂刀儿,是生怕别人不知他是近臣有殊宠?但他怕是不知司礼监从来不屑什么抹布、刀儿,无需以此昭近臣之宠。难道他不知,除了他这里还有谁是带了刀儿的?
李进忠似完全没看到刘时敏脸上的轻蔑,他笑嘻嘻的行礼:“刘师兄好。”
刘时敏回了一礼,算是打了招呼,随后回到桌案坐下。他忙得很,才没时间理会那个傻子。
今日通政司的封本都到了文书房,常云已命人一一拆开封本,并口占注语略节,而刘时敏在旁充写手,草拟文书单。
他正专注于此,没留意李进忠已站在他身后,除了聆听别人口占注语,还时不时瞟一眼刘时敏,及桌案上的各种通本。
李进忠不识字,但听他人口占注语,十分内容倒也能猜到一二分。其实常云一直在暗自关注他,他是陈矩的掌家,自然比别人知道的多一点。
他算是默许了李进忠来文书房旁观,尽管这显得十分不合规矩。好在这人还懂规矩,并没有乱插嘴,乱插手。文书房可是一般人能进的?这里过手的文书事关国家大事,岂容半点马虎。
文书单草拟完毕,然后那些本会装在匣子里,又有专门的捧匣者,将匣子请至隆宗门以北的司礼监直房。原本是协恭堂,只是隆宗门以南连同协恭堂皆在大修,而司礼监诸公的司房暂时挪在了北边直房。
每日申时,田义会来过司房看文书,其后是秉笔陈矩、随堂成敬,挨次细看。先看文书房的外本,次看监管文簿文书。他们每人又有掌班、司房等十数名近侍,但入室看本,从来都是将亲信留在外面,不得入内。
还有阁中封来的票本,亦是在文书房拆开,然后同外本一样,送到司礼监直房。捧匣者在宫中也有一间直房,对应夜里的文书转呈,朱翊钧览过的文书由仁德门门缝里递出,再呈至文书房,并该班的公公看过之后,交与掌文书近侍、写手,从新开写停当,于五更攒点宫门开后,将这些文书再捧至司礼监直房的各家复加查看,有通本若干,批红该发若干。
李进忠看了一天这文书房的流程,大致有了印象。他不识字,确实好些事情他不明白,但胜在记性好,可以弥补一些欠缺。
其中有一本他记得尤为清楚,是湖广守备少监杜茂以地方鼓噪为由参劾直守人员,万岁爷以地方兵备府县等官不行禁戢必有主使,令各降一级。于是吏部拟降调湖广副使万振孙广东参议……但万岁爷认为湖广各官纵容生员倡乱激变,坐视规避,夺去万振孙职务,令其为民;王禹生、邹光弼各降三级,调边方用。于是吏部再拟降调王禹生贵州贡阳府通判;邹光弼贵州按察司照磨。万岁爷怒其各官党护,随后两人俱夺职。
李进忠十分震惊,震惊这湖广民变,但地方官却如此纵容‘闹事者’;还震惊陛下对于所派内使的袒护……那日见陛下时他所说的话似乎已经应验了:新歇家要分利益,老歇家却鼓动百姓闹事以期赶走新歇家,不让其分。
既然湖广已到了这种地步,别处呢?是不是情况也差不多的?
李进忠所知道的不过是些碎片一样的信息加上自己的揣测,具体情况如何他并不清楚,所以想了想,还是把疑问先放到肚子里,眼下有另外一件事他要先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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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大学士赵志皋、沈一贯上揭以恭遇圣节。亲、郡王等,天下文武衙门进贺表文皆送司礼监收进。礼部以圣节庙期,请皇上御文华殿受百官朝贺,不报,后又免百官朝贺。
这日的李进忠请了假,得空又去了老贾那里,提了两坛好酒然后出了宫。走北上门出,北上西门,过金鳌玉蝀,出西安门,再乘上小轿经西安门大街往北,上西单大街至鸣玉坊的箔子胡同。
陈矩的私宅也在箔子胡同,在陈矩私宅的旁边是太监张维的宅子。李进忠下了轿,来到大门前叩门,稍事,就有门子来开门,问清来意通报后他就进了宅子。
一路随下人来到主人书房,这里竹林清幽,鸟鸣啁啾,让人顿生安详之感。李进忠也放轻了脚步,在书房外等待片刻,就听里面有一管喑哑的声音说道……
“快请客人进来。”
李进忠遂跟着仆人进到书房,手里还提着酒坛。
书房格外朴实无华,也并无什么名贵的珍玩字画装点,唯有满屋氤氲着墨香。
“请到这边……”那喑哑的声音又在东次间响起。仆人随即道:“客人请这边走,老爹正在濡笔。”
李进忠颔首,又跟着进了东次间。抬眼就见一清隽老者在条案前站立,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握着一只吴兴羊毫,笔端饱蘸墨水,而条案上已铺陈了二尺见方的陈清宣纸。
这一刻,李进忠也屏气凝神,不愿打扰这位老者,只在心里奇怪——老贾说这位张太监不是眼盲了吗?可他怎么还能提笔写大字?真眼盲还是假眼盲?
他仔细端详这张老太监,只见两眼半闭,而眼皮下的黑眼珠子似乎变成青白。看来眼盲是真,李进忠暗忖,不过眼盲还能提笔写行草,那确实有些厉害了。
李进忠心生佩服,他向来都佩服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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