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林茜的预感不幸成为现实。欣欣一个月就出了院,但谈女朋友只见了一面就没了下文。进精神病院好大的事嘛,与人相处,最重要的就是你对情绪的掌控,控制不了情绪的人一会天上,一会地下,哪个敢说不计较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这种不好的事情,从来俗话说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个教师之家出了个精神病当然是个特大新闻。精神病院有个医生倒是愿意和欣欣耍朋友,在她眼里,欣欣的问题不算什么。但是欣欣不接受,他觉得找个精神病院的医生,天天都回精神病院,自己真正摆脱不了阴影。
后来林茜就给欣欣介绍了张志明舅舅的女儿向小红。
小红的母亲在她十多岁一个人在外面学打衣服时就离家出走了。婚也没离,丢下四个子女,大的二十多了,小的还没得十岁,还没得锄头高。外面一个公社干部下乡工作她就跟人家跑了。林茜结婚的时候都听说二舅姆跑了,林茜从来就没见过张志明家这个都说很漂亮的二舅姆。她在外面经历复杂,因为本身没办离婚手续,九几年她在外面倒卖黄金被公安局抓起来,二舅舅又出面把她保回来。女人本来看不起这个木讷的男人,回来也没有感恩戴德,自己宁愿睡在打谷子的拌桶内都不与二舅舅睡在一起,二舅舅又骂她:你要卖你就走远些去卖嘛。她真的就不晓得走哪去了。
小红书读得不多,初中都没上过,与欣欣相比当然是天上人间的差距。小红十几岁就在外面学做衣服,后来进了服装厂当了工人。在乡里人们都很看重家庭背景,小红母亲名声不好,她的婚事也一直是高不成低不就,总也没落到实处。乡里的女子一旦在街上呆了两年,很少有人想再回到乡里去的。小红也就属于这种人。
小红想找个如意郎君确非易事。有人给她介绍了个家在城边的小伙子,小伙子在厂里当合同工,但是就是因为家在城边,这个小伙子虽然身高不高,长相说不上丑陋,是个没有什么耀眼之处的二板板人。小菊个子高,长得浓眉大眼,一个女娃儿生了个男人的样子。小红对这个男人无论如何热乎不了,但就在她想对这个男人将就着过的时候,小伙子家已经来了一个女人。原来这姑娘是外地打工来的,边远地区的女人能够找个城边上的,简直就是一步上了天一般。小红再到男家去时,女人已经俨然就是家里的女主人了。小红虽然说不出的愤怒,但她还是把给那个准婆婆打的裤子给了老太婆。当时林茜和张志明还没离婚,听婆婆也就是小红的二姨说起这个事情,林茜不由对这个乡下女子有了几分好感。还有就是小红偶尔要到林茜家来走动,再怎么每次都要给张涵买点水果,没有空手来的。如今欣欣的婚事遇到麻烦,林茜脑子里就想到这个女子。小红虽是农村人,但是个子高,五官端正,做事也麻利。在知道欣欣屡战屡败后,林茜就对母亲说:“我们家中就是少个能干人,欣欣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我看小红倒是很能干,你们考不考虑嘛?”
母亲正被欣欣的婚事弄得一筹莫展,就说:“给欣欣说下看他咋个说嘛。”
林茜就对欣欣说了这个情况,欣欣竟然满口应承道:“胡适的老婆还是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呢。”
确实,胡适的老婆真的是个一个字都认不到的农村妇女,但这个女人不是一般女人可以比的。她自己跟随胡适的岁月中,努力提高自己,从写几个字到可以写出文章来,待人接物,不管是胡适家的大事小情,她都是打点得妥贴周到,让男人省了许多心。只是有一样事情她是绝不让步的,胡适当时是风流人物,免不了绯闻不断,这个江冬秀是抓大放小,一般的绯闻她根本不管,但是有两次胡适要离婚了,她是寸土必争。她直接拿了把刀对老公说,你如果要离婚,你就把我和儿子都杀了。到老了时,胡适专门写文章感谢这个农村里的小脚女人。这就是这个女人的独到之处。林茜也希望自己家的弟媳像江冬秀,愿望是好的,但是过了二十年,才知道,这只是自己牵强附会的一厢情愿而已。父亲就曾几次恨恨地数落林茜,你给我们找的啥子媳妇啊。林茜心中自己气不过,就在心里想,我不给你找个媳妇来,你那个儿不晓得还在哪里发花痴。自己把儿子搞成那样,不怪自己还来怪哪个。
林茜回到党校,把小红找来了,婆婆给她讲了欣欣的情况,只是隐瞒了欣欣进精神病院的事,对她说欣欣得过病住过院。小红和家家人虽然心中疑惑,都知道林茜家中三姐弟是读了大学的。现在一个大学生竟然要找个农民做媳妇,不疑心是假的。欣欣不象有些人长得歪瓜裂枣不好找,他的长相称得上英俊。头发是微微卷曲的,长相像极了母亲。小菊看了照片当时心中就喜欢上了,后来让欣欣到党校见了一面。当晚两人散步回来就是手拉手了。林茜的婆婆喜不自禁地说,这两个人有缘,一下就好上了。
当时欣欣心中一直还是有个疙瘩,自己是背负着隐瞒兄弟病情责任的,不过想转来,她开始就对婆婆说过这个问题,婆婆当时是这样说的:“你们兄弟就是一时怄了气,一时想不通就得病了。你看他现在哪象有病的样子嘛。结了婚,带了娃娃,自然病也就消了。”婆婆这样说了,林茜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本来婆婆是小菊的二姨,小红的妈是婆婆的兄弟媳妇,这个当妈的不在,二姨对这个婚事的态度还是很有分量的。
来往了几次,这门亲事基本上就定下来了。这一天,母亲让林茜带了小红到家中商量结婚的事。这时小菊在家中已经很随便了,这时在厨房里忙活。母亲请了秦姑父老子还有舅母过来。老子在当地土话里就是姨妈的意思。老子不是母亲的亲妹妹,她是母亲么妈的女儿。母亲的么妈在么爹病重的时候娶过来冲喜的。拜堂的当晚新郎就是被人搀扶着拜的堂,成了家还没同房,么爹就一命呜呼。母亲的么妈就没再嫁。那时候寡妇再嫁是很丢人的事,如果发生了这种事,一个家庭都要抬不起头。母亲的么妈就抱养了一个女儿来养着,这就是林茜几个姐妹都喊的老子。秦姑爹是上门女婿,他原告在部队上当兵,转业后先是到煤矿,那阵他还是红人,他是工宣队代表,家里又穷得没法,是根红苗正的好干部。秦姑爹这个人没得一点坏心眼,他在一个师专当工宣队,后来还想办法到师专当了后勤负责采购的采购员。因为年轻时候穷怕了,在介绍老子与他见面时,后来他自己说他猪圈里的猪都是借的,所以他的节约是出了名的,舅姆给他取了个狗姑爹的绰号,这个平原地方说哪个狗得很,就是说太节约太抠了。他有这个绰号实在是名符其实。后来到了他老了。儿孙满堂,他的收入也几千块,但是他从来就没给孙子发过压岁钱,无论媳妇说爸你一个人那么钱哪用得完嘛,你如何启发都没得用。他的丈母娘按理说应该他供养的,他直接越级让他的两个儿子去供,他说你们该对奶奶尽孝。
秦姑爹有两个儿,岁数与林茜一个是差一个月,一个是小两岁。这就是秦老大,和秦老二。两个儿子都没读出来书。一个儿子做包子卖,一个儿子开车跑运输。
秦姑爹在儿子面前是出了名的强硬。一次有人敲门,秦姑爹问了半天是哪个,外面的人终于怯生生地回了句:“你的儿。”这个老大说话舌头有点大,说儿说不清楚,说成了二。把个秦姑爹弄得想笑又不敢笑,结果憋不住跑到厕所里面儿子听不到了方才大笑一通。用林茜母亲的话说,就是他那个父子关系根本就是父子关系。
父母遇事拿不定主意时都是请了秦姑爹来镇堂子,今天也不例外。老子和舅姆也来了。秦姑爹喊了欣欣过来。父亲,三个姐姐,两个姐夫,张志明没来。那时林茜正和他谈离婚之事。母亲回避了,平时怕进厨房的母亲这时候却进了厨房帮小菊的忙。
秦姑爹对欣欣发了话:“你们屋头初步决定,春节就给你把婚事办了,你有些啥子想法先摆下呢。”
欣欣想了想说:“我们同学要请些嘛,我算了一下有四桌,小菊家头要来三桌,一共就七桌。”
秦姑爹主说:“你这儿有七桌,家头这些亲戚再咋个有三桌,一共连酒水在内最低两百块钱,十桌就是两千。房子里还是要套家具吧,一套家具两千多你们两个人一个人也该做套衣服吧,还有你们茜姐带到娃娃跑上跑下给你介绍,车费就不说了,你谢红再咋个该给个月月红嘛。这儿一下算起来要有个六千块钱才办得了。好在现在你是住在家里的,电视冰箱都是现在的,也不用再买了,你看你拿得出来好多钱来呢?”
欣欣还没开口,父亲急忙表态道:“我早就说了的,他结婚的家具我买了,他妈说她买衣服。”
秦姑爹算一下说:“那还有三千块钱的缺口,你说咋办?”
一说到钱,欣欣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嗫嚅着说:“我只存得有几百块钱。”
众人都没说话,这时何哥突然冒了句:“你原来不是说你没得五万块钱不结婚的嘛!”
何哥经常说话是不经过大脑的,二姐想阻拦但是为时已晚。何哥的话一出口,犹如在沸腾的锅里掺了瓢冷水,顿时就炸了锅,欣欣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没得钱,我该死,原来吹了那么多,还不是因为我没得钱嘛!”边说边呜呜地哭开了:“老子不结婚了,结个锤子啊,把我惹毛了,老子杀两个来摆起。”
父亲的火更大,本来欣欣进精神病院的事就让他丢尽了脸,如今委曲求全娶个农村媳妇,已经让父亲浑身都憋屈得很了,前面三个女子结婚,基本上是一分钱没花就自己出去了,如今欣欣结婚父亲觉得已经下了血本了,这小子还是不知好歹。父亲本来就是个火爆脾气,这个不象样的儿子一下子引发了他肚子里积压多年的火,他的嗓门比欣欣还高出几十个分贝,冲着欣欣吼道:“老子上辈子造了啥子孽生下你这么个东西来,你要杀几个来摆起,老子为民除害,先把你狗日的杀了。”边边冲到厨房去拿刀,一时何哥李哥全都慌了神,两人上前用力把父亲的刀抢下来了,其余的人都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父亲的刀被抢下来后,秦姑爹赶紧把欣欣推到另一间屋去,把门关上了。
林茜这时候算是体会到了乱成一锅粥是什么样子。
汪哥劝爸:“爸,欣欣本来就没得好正常,你何必给他生气呢。”
父亲脸胀得通红,气咻咻地说:“就怪林跃渊嘛,非要生个儿,我都说供不起了她硬要生,”
喘口粗气又说:“千错万错,怪我结婚结拐了,上了贼船了,一辈子都下来不倒了。”
父亲口不择言乱骂,舅姆听说她小姑子不依了,舅姆是母亲的娘家人,当然听不得说自己小姑子的不是了,就说:“今天说的欣欣结婚的事,你咋个扯到跃渊身上了呢?”
父亲就说:“我不给她结婚,还没得这个下场。”
舅姆脸更拉长了说:“算了,刘毅,当时可是你去找到我们跃渊的,我们家跃渊不管是长相还是工作,哪点配不上你了。当时结婚是明媒正娶到你们家去的,不是藏着掖着走到你们刘家的。”
这边二姐就在骂何哥:“你把你那张嘴闭到嘛,大家都在往好里说,你就要在中间挑,现在弄到一家人吵,你该安逸了嘛。”
何哥就是那种一根肠子通到屁眼的人,啥话都不晓得在心头转个弯的,这时他心中还是不服,说:“算了,你们家的事二天我不开腔了。”
二姐一句话丧过去骂道:“要求你开腔,你不开腔哪个把你弄去卖了。你除了点火你还做得来啥子嘛,你看到嘛,早晚把你龟儿子开销了。”
这边舅姆气得胃痛有,大姐忙着劝慰道:“舅姆,爸那人说话你又不是不晓得,一着急就不晓得说的啥子话了。你给他怄啥子气嘛,他说过一下就忘了。”
舅姆仍是气不过:“再咋个着急也不该乱开黄腔啊。”
欣欣在隔壁还是一直在骂人,只是声音小了许多。大姐推着汪哥说:“老汪,你擅长做思想工作,快过去劝一下。”汪哥从学校出来就一直是领导。一早在中专当校长,后来大姐到了省城后,他生害怕大姐甩了他,把工作丢了撵到省城去,开始是在一家商业电台当台长,经过几年波折,还是大姐找了大学同学帮忙到了省就业局,后来当上了副局长。汪哥当了许多年领导,做思想政治工作还是相当拿手的。
汪哥走到隔壁那间屋,秦姑爹撤退出来,一边冲汪哥摇头。汪哥走到屋里,只见欣欣两眼通红,颤抖着手,拿了烟大口大口地抽。汪哥不愧是做思想工作的,对欣欣说的话他就能接受了。平时欣欣只要抽烟,父亲就骂他你要抽烟你不如去跳楼还死得快点。父亲管教儿子的方法就象大禹以前治水的方法,用的是赌的方法,而不象大禹采取的是疏导的方法,这个儿不被整出问题就怪了。汪哥说:“欣欣,我们来冷静地摆下,这个结婚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家里的亲戚都是专门为你这个事情回来的。你还是晓得,你们家前头三个姐姐结婚都是没管的,对你算是可以得很了。你爸说了家具他买,你妈买衣服,三个姐姐还要凑钱给你办酒席,”
听汪哥说到这里,欣欣情绪好了许多,问:“三个姐给我出好多钱嘛?”完全是谈生意的口气。
汪哥表态说:“这样嘛,我们三个给你凑一千。”
但欣欣还是说:“请客的钱还是不够的嘛。”
汪哥就开导说:“你的同学是不是少请点,一般的关系就不请了嘛,关系特别好的才请嘛。”
欣欣说:“多请些客他们每个人起码送五十块钱的礼,我请得多,收礼就可以多收些钱嘛。”
汪哥就说:“你咋能这样算账呢,你现在收了人家的礼,以后人家结婚未必你就不送了啊?况且你结婚在前面的话,以后人家结婚你还要多送出去。比方说人家现在送五十,以后人家结婚你五十块钱拿得出手啊,说不定还要加倍哩。”
经汪哥这么一说,欣欣的脑袋才开了窍,说了句:“就是哩,那二天我不是遭得更凶啊。”
欣欣一天就是脑袋打不过调的人。人家现在好多人唯恐收到请柬,只要遇到这些事,人们表面上笑逐颜开地表示祝贺,一转身马上就说的是遭了婚灾了,或直接说接到罚款单了。有些人也是注重啥子友情,结了许多年婚,后来看到人家请客收礼自己心中气不过,干脆把单位的名册拿来照着上面的人头写请柬,人人有份,都跑不脱交罚款。林茜心中自己就觉得年轻人咋个不学习点上进,把这些收礼的事情看得那么重,惹人生厌。八杆子打不着的完全没有交结的人何必去收人家的礼。
在汪哥的劝说下,欣欣终于同意把同学的桌数由五桌减少到两桌。大姐拍着汪哥的肩膀表扬道:“还是我们老汪有办法,一说就通了。”
汪哥就对三姐妹说:“我给欣欣打了保票,你们三姐妹给他凑一千块钱,刘锦是老大,就拿四百,刘敏、西妹一个人出三百。”
这个提议大家都无异议。
这个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但是舅姆为父亲的话生了好久的气,母亲也没和父亲吵,但后来用软办法收拾了转来。这是母亲惯用的手法,只要父亲惹着她了,她就不做事,也不理睬父亲,以此表示抗议。于是家中大事小情都落在父亲身上,父亲和她说话,她是爱搭不理的,吃了饭就出去耍,她耍的地方多了,到老年大学,到老子家里,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小心翼翼地看母亲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