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残月离星嵌天东,前尘如烟迹如风。
江山风华失故致,草泽颜色照新丛。
神手旋难轰世垒,故园凄然听断鸿。
山南海北回首日,当年蓼花正深红。
话表大宋徽宗皇帝政和二年,朝廷遣开国名将呼延赞嫡派子孙双鞭呼延灼,并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统领一众大军前去征讨梁山泊。且住,有看官定是要问,施先生的《水浒》,呼延灼三人却是重和元年出征,此处为何写政和二年?为因俞万春那厮的《结水》,改水浒之年月早了六年,好教张叔夜宣和三年擒宋江。因吾《马陵》乃续结水,故按其文时间推算,本回不必再说。
且说呼延灼与梁山交锋,虽失陷了先锋彭玘,倒也用连环马胜了一阵。当时高俅得报,奏知天子,天子差官前去犒赏。其间呼延灼与天使言说,欲索东京那个有名的炮手轰天雷凌振。天使回京报知了高俅,高太尉传旨命凌振收拾起身前往。
却说凌振回家收拾衣物行李,只听身后有人说道:“姨兄今番要往何处去?”回身看去,见一人,五尺长短身材,脸如银盘,唇若涂脂,骨健神奇,眉清目秀,背负一方竹箱,腰系几排硝管,却是姨妹闫言。原来凌振祖贯本是燕陵人氏,因年幼时丧父,就与母亲搬到东京姨娘家同住。这闫言自幼便爱与凌振玩耍,凌振闲时也教她些枪棒拳脚,后来更缠着凌振讨学火炮制造之法。凌振便道:“朝廷遣大将呼延灼领兵征剿梁山泊,高太尉令我前往相助,授了行军统领官。”闫言笑道:“好姨兄,今番有机会与国家出力了。何不带上我一起,也看看小妹近来造的火炮可有进步。”凌振怪道:“又耍嘴,两军阵前厮杀,岂是你一个年幼的女儿家胡闹的。你且在家好生陪伴你嫂嫂,帮着照看你那一岁的侄儿,待我回来再验你的手段。”闫言听了,嬉笑一声道:“休忘了与我父母说一声。”努着嘴出门去了。
不说凌振领着三四十个军汉离了东京近一个月,这日闫言在街上行走,但听路边行人议道:“前日金枪班的徐观察家失窃,有人见到徐观察与个麻脸的出城去了,至今未还家,他家娘子正急着哩!”闫言寻思道:“怪哉,甚么贼偷到徐观察家去了,他家就一副祖传的雁翎甲最值钱,敢是这个被盗取了?”边走边想,不觉已到家门前,却见一个使枪棒卖药的教头在那里四处张望,不禁喝道:“甚么人,在我家房前做甚!”那教头见了,唱个喏道:“此间是凌统领宅邸么?”闫言道:“正是,你是何人,问我姨兄做何?”教头道:“小人自姓李,有凌统领书信在此,此间人多眼杂,可借屋内说话。”闫言听闻有姨兄书信,忙请这个教头到家里坐下。
当时那教头便道:“实不相瞒小妹,我乃梁山泊好汉,病大虫薛永。你姨兄凌统领目今已在山寨入伙做了头领,特发书来教取一家老小,同上山寨相聚。”说罢就怀中摸出凌振书信,递与闫言相看。闫言初时闻知凌振落草,大惊失色,忙接过书信读了文字,不禁叫苦道:“姨兄何苦,却去那里做了强盗,若有半点差池走漏了风声,岂不坏了我们全家性命!”薛永陪笑道:“小妹所言甚是,然我梁山泊非比寻常,众头领多得是受奸邪所害,不得已上山落草。晁盖、宋江二位哥哥更是大仁大义之人,专与贪官污吏做对头。时下虽暂屈水泊,待日后受了招安,再为国出力。凌统领此番兵败,高俅焉能容他?故感山寨义气,愿意入伙。宋公明哥哥专教我来取你等上山团聚,不敢有误。”闫言听了,叹气道:“事已至此,再说无用。眼下当尽快收拾起身,免得夜长梦多。”
薛永点首,当时就别了闫言,去城里雇佣马车。闫言则将凌振之事告知父母并嫂嫂姨娘,众人听了亦是震惊,本是不愿,奈何眼下又无他法,保全身家性命最为重要,只得应了。当下收拾了行李,薛永已雇得马车两辆来到房前,先请凌振娘上了车,再请凌振娘子抱着孩子也上了,闫言与父母自乘另一辆。就趁着黄昏前后出得城来,早有一人在城外等候,却是青眼虎李云,收买到五车烟火药料,与薛永照了面,怨道:“可惜只买得这五车。”就一起直奔梁山泊而去。待到了山上,凌振见家眷接至,再拜谢晁盖、宋江,筵席间又说了闫言的本事,宋江就教闫言与凌振做个帮手。闫言见众头领个个英雄威风,亦有几分欢喜。当下把凌振亲眷安排在拨定的房屋内住下。
不说金枪手徐宁大破连环马,宋江青州收三山、闹西岳、破大名。忽一日,闫言正与凌振在后山试炮,只看闫言发起炮来,一声巨响,炸在泊前空旷处,地动山摇,飞砂走石,顷时一片烈焰燃起数丈,似烧到水面上。有诗赞道:
青天雷落震五方,子母连珠涅赤凰。
烟沙倾绝无二手,炸断玄云请紫光。
凌振道:“姨妹的手段愈发地好了,山寨头领给你起了个诨名,叫做烈火雷。”闫言嬉笑道:“还是姨兄教的好。”就令小喽啰收拾物件,二人边走边谈,来到忠义堂前。只见催命判官李立引着一人上得寨来,听李立叫道:“路兄弟来了!”复看宋江、卢俊义、林冲、孙立由忠义堂内走出前来迎接。闫言见那人穿一领红袄,头戴抹额,冽目浓眉,六尺以上身材,举手投足似风一般,复见两目之下各有一颗泪痣,便问凌振道:“这是何人?”凌振方欲开口,旁边走过薛永道:“这是个遮奢的好男子,唤做圣凌风路新宇,论辈分,是孙提辖的师侄,卢员外与林教头的师弟。常来山寨走动,与众头领相交甚欢。”闫言笑道:“似有这般个人,常听众头领提到,却是初见。”凌振亦笑道:“只是你常在后山试炮,不曾过来。”
只听那路新宇说道:“听李哥哥说,山寨近来又添了许多的头领,除却卢师兄外,就是关菩萨嫡派子孙大刀关胜都入了伙,今番当一观容颜。”病尉迟孙立道:“师侄贤弟却是要空欢喜了,关兄昨日领兵往凌州去收降圣水、神火二将了。”路新宇笑道:“单廷珪、魏定国这二人的名号倒有听过,不知此番回师门前能勾相见也不。”豹子头林冲道:“师弟,徐观察教你的家传钩镰枪法如今使的如何了?”新宇道:“非是师弟夸口,此番必不输观察哥哥。”又听玉麒麟卢俊义道:“与师弟许久未见,且让为兄试你本事。”新宇吐舌道:“卢师兄又与我耍笑,我那庄师兄尚赢他不得,一试只好出丑。”众人都笑,宋江便引路新宇上忠义堂祭拜晁天王,并参拜新入伙头领,各自诉说近来之事。闫言依旧与凌振往后山造炮。
次后梁山大聚义,集一百单八员头领,天降石碣,排定座次。又出兵占据濮州、嘉祥等地,与朝廷抗衡。孰料那雷将散仙一伙出世,徐槐、云天彪、陈希真等人,率军生擒斩杀梁山好汉无数,所据城池或被攻克,或吃紧逼,梁山泊更是几近穷途末路。
至宣和二年秋,一日夜里,军师智多星吴用与众人商议军机罢,教凌振同石将军石勇,并招贤堂头领张魁前去行计。凌振三个星夜动身,改绕后山而出。正走间,只听得一声喊:“凌姨兄!”凌振寻声看去,却是闫言,便与石勇二人道:“且稍候片刻。”石勇道:“哥哥速别,不可误了山寨大事。”凌振点首,就上前与闫言打话。闫言道:“姨兄深夜何往?”凌振道:“我与石勇、张魁二位兄弟领了吴学究的令,要去郓城县内埋地雷,以接应嘉祥兵马。”闫言听了,顿了顿道:“不瞒姨兄说,我这两日眼皮只是跳,不知为何。”凌振道:“我最近亦不知缘由,只是心惊肉跳……”只一瞬之间,又急急的道:“好姨妹,若我这一去有个甚么闪失,我儿就托付与你了。”闫言惊道:“姨兄何出此不吉利之言?”凌振道:“自天降石碣以来,山寨连番失利,众头领死伤无数,我想莫不是大势已去?此番不过是为了公明哥哥与众头领义气,方故拼死一搏,所牵挂者无非老小家眷。若功成,山寨可解燃眉之急;若不成,姨妹可携全家早早下山寻生……”
凌振再欲说时,张魁在后面催叫,只得又嘱付了几句,辞了闫言,三个往后山走洞口去了,止留闫言一个洒泪送别。不想日后凌振、石勇在郓城县受制于张三、宋信,石勇被擒,凌振舍身点了药线,炸塌了城墙,死于地道之中。之后闫言闻知凌振死讯,全家老小哭晕数番,闫言当时就已定下离山之意。
却言同年宋江在外又失了莱芜、泰安等地,十万余人马付诸东流,一行头领竟只幸存四个,不是借着公孙胜、樊瑞的土遁法又怎能安然脱逃?当时奔走回山,吴用正要离间徐槐与颜树德,宋江专在忠义堂上等候捷报。
再说闫言,闻宋江回山,当即就只身来到忠义堂,时堂上除宋江外,仅有柴进、戴宗等人,余者均在守关。宋江见闫言来到,又想起凌振,不觉悲伤,遂问道:“闫家妹子至此何干?”只见闫言拜道:“众头领都在,小妹自与凌姨兄上山数年,也不曾辱没了山寨名声。今姨兄为山寨大事而死,小妹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公明哥哥成全。”宋江急忙来扶,道:“闫小妹虽未做头领,却亦是自家兄妹,有何难处大可说来,我定与你做主。”闫言就道:“兄长请听,那日姨兄离山前,已知凶多吉少,故嘱付我照看侄儿。如今山寨吃徐官儿逼得紧,小妹意欲趁尚有一丝活路,要携全家离山,好歹要保全姨兄一脉。本欲私自离开,却感兄长大义,故而前来相说,还望哥哥答应!”
宋江闻说,抬首环视众人,就道:“我却忘了此等大事!”众人皆不解,宋江遂扶闫言入座,乃谓众头领曰:“想我梁山众兄弟一百单八人,婚者却少,有子嗣者更是稀少,仅关胜、呼延灼、花荣、柴进、李应、朱仝、董平、徐宁、穆弘、阮小二、孙立、韩滔、彭玘、萧让、凌振、皇甫端、金大坚、朱富、蔡福一十九位兄弟有后。且近来李俊、宋清两个的娘子又喜添丁,张清贤弟的娘子琼英尚在孕中。”言犹未了,叹了口气,又道:“依为兄之意,众兄弟之后,此番可与闫小妹一同离开,一者免随父辈受苦,二来山寨前途未卜,离去也是一线生机……”
众头领听了,无不落泪。萧让、金大坚、皇甫端三个道:“哥哥所言甚是,我们留在山寨无妨,岂可连累子女。”宋江与闫言道:“闫小妹此番下山,我将众兄弟子女亦托付与你。你可携侄儿们往石碣村暂避,此间村民都是淳朴之人,均受过山寨大恩。更有一人名唤唐牛儿,与我要好,你去寻他将你们安顿住下。待日后解了山寨之围,再使人把你们接回。”闫言泣道:“哥哥仁义!”即刻前去收拾动身,正是:
群雷剑戟叱咤日,梁山业柱倾塌时。
英雄夜雨嗟未尽,星火依旧待重诗。
除张清的娘子因有孕不便走动外,李俊、宋清二人的娘子尚在月内,亦不便携子离山,由闫言父母抱了二子。惟董平夫人程小姐死在曹州,其子董芳被人救得回山寨;孙立夫人乐大娘子在兖州为祝永清所杀,也不曾把孩儿带在身边。其余一十七位头领的夫人都带着孩子与闫言下山。又有阮小二之子阮良,小辈中最年长,为是父亲被官军捉拿在青州,只要留在山上报仇,被宋江好歹劝住了,只得跟着离开。众人就依旧从后山山洞下山,朝着石碣村绕道前行。
且说众人下得山来,离了水泊,慢慢行了几十里路。不期迎面撞着一队官军,众人各自心惊,惟闫言、阮良、呼延钰、徐晟四个按定腰刀,伺机而动。那为首将领,见了众人,在马上喝问道:“你等是甚么人!”闫言道:“这位将军请听,奴家等原是这梁山泊周边的村民,不曾想,被山上的头领将村里的人捉了大半去为奴。如今这梁山被徐老爷的人马逼得紧,不日就要投降,故放我等下山回家,还请将军明察!”那将领见闫言一行多半都是妇童,一时心生歹意,叫道:“甚么村民,分明是贼,都与我捉回去盘查!”
手下士卒待要上前动手,阮良、呼延钰早发作起来,各自拔刀乱砍。闫言只恐伤及众家眷,见西北方一片林子,忙招呼众人奔走林内躲避,自己亦拔刀与徐晟拦截官兵。当下混战近半个时辰,官兵死伤大半。那名将领一个架住阮良、呼延钰两把刀,尚有余力。闫言见状,就包袱中取出一小炮膛来,炮口五寸长短,远远觑着,一铅子打去,正中手臂上,丢了军器,吃阮良、呼延钰二人乘势砍做三段。余下几个官兵见状,皆丢盔弃甲,匆匆逃如丧家之犬。
闫言看眼下暂为安全,忙与阮良三个往林中会合众人。寻了多时,只是不见了柴进、李应、朱仝、穆弘、孙立、韩滔、彭玘、皇甫端、金大坚、朱富、蔡福十一人的妻子。闫言仰面跌足,半晌不语,忽地哭道:“公明哥哥把众头领的子嗣交托与我,不想还未到石碣村,先失了数人,日后有何面目再见兄长!”花荣夫人崔氏安抚道:“妹妹休慌,我见几位姐姐带着孩儿奔走四方,这地面又无其他强人,亦无虎豹豺狼,应无大碍。”父母亦道:“我儿不必伤心,上苍有眼,必佑忠良之后,眼下当尽早赶往石碣村,以免再生事端。”
闫言无奈,只得动身,转念一想,教阮良、呼延钰在前引路,徐晟当中护卫。自己却将父母姨娘并侄嫂留于队后,私语道:“那年上山时,本以为山寨受了招安便可再从白身,不想数年来竟到这般田地。女儿不孝,有一言请父母亲静听:凌姨兄几番将侄儿托付与我,今失了几位头领之子,我恐到了石碣村亦不安全,故请爹娘带了姨娘并嫂嫂侄儿,另寻他处安生,我自与其余嫂嫂侄儿前往石碣村,再做打算。”闫言父亲惊道:“孩儿这是何苦!”闫言道:“我受公明哥哥之托,岂能不尽心尽力?惟此不负二位兄长!”父母再劝,仍是无用,只得交了李登、宋安平,含泪分别。是此闫言父母与凌振母亲妻子都去燕陵安家,乃至日后闫言上了马陵泊,仍不敢取来山寨重聚,只望平安度过终生,这是后话。
故而闫言一行人辗转来到石碣村,那唐牛儿前番替宋江吃了官司,后来亦是宋江救他回来,安置在石碣村。唐牛儿与闫言相见,闻知了梁山之事,不敢轻慢,遂将众人安在一大院内住下。石碣村的百姓亦有早年见过阮良母子的,都感梁山平日里的恩德,暗中守护。次后梁山二关丢失,没羽箭张清担忧娘子仇琼英,便请小头目叶清夫妇小心从后山山洞护送下山,亦来与闫言作一处,同时照顾众人。
不觉已到宣和三年,梁山破灭,宋江三十六人失命东京城中。消息传至石碣村,众家眷止不住的啼哭,摆上众头领牌位祭拜。阮良等人都要为父报仇,怎奈官军势大,手下又无一兵一卒,愤恨不已。转眼又过数月,其间唐牛儿、仇琼英均染病亡故。一日夜里,闫言正想念父母侄儿,忽听院外叩门声,心生几分戒备,暗道:“莫不终是走漏了风声?”忙唤醒阮良几个,都提刀悄悄摸至门前。只听叩门声又响,闫言便道:“甚么人,不去睡觉来敲门做甚?”但听门外声音说道:“敢问此间可有‘烈火雷’?”闫言暗自惊道:“怪哉,惟山寨头领方知我名号,莫非……”应道:“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烟水寨中。”只听门外喜道:“是了是了,圣凌风在此!”闫言又想:“却是耳熟。”蓦地想起一人,忙来开门,正是:
可怜家眷,棘地荆天离水浒;应喜昆裔,柳暗花明赴钟吾。
直教:
血海深仇指日报,野鹤闲云计年回。
此一回暂书至此,且看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