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郎君絮絮叨叨,青衣一时陷入了回忆。
思归来来去去不知被淘汰了多少人,而淘汰则意味着生命终结,即使如青衣一般熬到最后之人,对未来也是一片茫然,久而久之,他们这群人,内心已变得麻木,麻木的活着,麻木的杀人.......
突然染上恶疾,她发现自己竟成了即将被淘汰的人,出于对生命的渴望,她拿出多年的积蓄,恳求大首领放她一条生路,不知是因为财帛起了作用,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大首领竟然答应让她自生自灭,并就此成了石家的一名婢女,可除了杀人,其余的一切对她来说竟如此的陌生,第一次出现在酒宴之上,只因不小心将酒水洒在孙秀的衣袍之上,而险些被主人杖毙,最后却是郎君以一则卦象、及一首“桃花仙”,将她救了下来;
之后,为她带来厄运的“天刑”,连典医丞也束手无策,最后却被郎君治好了;
石韬从此成了她的天,成了她的依靠;
同时,跟在郎君身边久了,她突然发现,人,竟然还有这样的活法;
她有时甚至在想,郎君那副看似并不伟岸的身体之中,为何拥有那般令人生畏的胆魄与力量,甚至敢于对抗家主、敢于刺杀赵王……对抗一切让人难以想象的存在。
时不时的,郎君还会做些让她心慌意乱的举动,这种滋味她从未有过,直到此刻,她依然怀疑自己是否身在梦里。
若是哪一天,她突然被打回原形,她完全无法想象会是一副怎样可怕的情景。
青衣并未接过石韬的话来,却完完全全沉静在自己的世界。
石韬也陷入了沉思。
不知经历了多少迷茫而又恐惧的夜晚,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迎来刀斧加身的结局,也不知道天下什么时候崩塌,夜半之时,他时常被累累白骨、被双脚羊的哭泣声惊醒.......眼看自己的小山头日益壮大,再回想杀霸城侯、杀刘聪、抢齐王战马、凭七十号人马干掉司马伦、及他手下一百铁甲军……
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让他觉得很不真实。
他又想到将来……天下混战的祸根早已经埋下,且不可逆转,而石家和贾氏已然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石家若想保住现在的一切,只能紧紧团结在贾氏的周围,然后与贾氏狼狈为奸,将司马家的人,一个个坑死坑残,而且这个过程还不能太急,一旦引发大规模动荡,那场可怕的灾难,依旧还会发生。
还想趁着独处的机会,撩一撩青衣,哪知二人竟一同陷入了沉思。
※※※
华灯初上,含章殿内,一派喜庆,座上嘉宾,皆为贾后一党。
其实,这个时代并不流行祝寿,就连天子也不例外,天子只会在冬至或者元日这一天大宴群臣,而今日之宴,却是贾氏党羽为了巴结贾南风而整出的具有很强政治目的的团体啪铁,更是以石崇、刘舆兄弟、乃至闻名遐迩的超级美男潘岳等金谷二十四友成员为代表的一次聚会。
除了金谷二十四友,还有王衍、王卓叔侄二人。
石韬以及刘胤,也很荣幸的加入了这一行列,只是座位却几乎被安排在门缝之后。
金谷二十四友齐聚,不禁让石韬想起他那一世的花样美男。
此际一大把年纪却在贾南风面前搔首弄姿的潘岳,正是花样美男这个词语最早的出处;
庾信《枯树赋》:“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其中的“河阳一县花”,以及李白《赠崔秋浦三首》之:“河阳花作县,秋浦玉为人。”里面的“河阳花”,都是指潘岳,其中典故却是出自潘岳做河阳县令时,结合当地地理环境令满县栽种桃花,浇花息讼,甚得百姓遗爱,后遂用“河阳一县花、河阳花”等,代称潘岳;另外,后世常说某男貌比潘安,里面的潘安也是指眼前这位风骚大叔。
如果按照原有的历史,司马伦做皇帝,孙秀成了宰相,最终会成就潘岳和石崇这对好基友,只求同年同月死的千古佳话。
如今,金谷二十四友之中,除了贾谧这位魁首,要数石崇混得风生水起,若得贾南风首肯,并让其顺利成为卫尉,那就是秩比二千石的九卿要员,而潘岳不过是六百石的黄门侍郎。
见潘岳在天后面前极近献媚之态,石崇如何按奈得住,且立即上前将潘岳赶走,却拱手对贾南风说道:“如此喜庆之日,微臣恳请天后允许犬子为大家赋诗一首如何?”
贾南风两眼顿时一亮...虽然她瞧不起石崇这样的商贾,却爱煞了那位口齿伶俐且俊俏无比的小郎君,一首“南风伤”,让她觉得全天下只有那桃花郎最懂她,回了石崇一个“你很懂事”的眼神,贾南风四处搜索着石韬的身影,却怎么也寻找不着。
石崇俨然一副皮条客的嘴脸,直奔石韬而去。
发现这一幕的石韬,心头顿时腹诽不已:“特么,你要当舔狗,干嘛将人家牵扯进去?这是亲爹干的事?”
眼看是躲不过去了,石韬眼珠子一转,主动起身,并向贾南风走去。
数月之前,此子以一首“桃花仙”震惊四座,但过后大家都认为诗中意境与一个束发小儿明显不搭调,因此,事后人们多以为是抄袭得来;
但没几天,又传出“南风伤”,但那首“南风伤”,跟本就是在向贾南风谄媚,虽说也有几分气势,却算不得佳作,倒是后来传出的“清平调”却为世所罕见的佳作,可一个毛都不曾长齐整的小屁孩,如何能将女子的美貌描述得如此淋漓尽致?恐怕也是抄袭得来。
在座之人,无不好奇的看着这位新崛起的“桃花郎”,却不知今日会不会给众人带来惊喜。
宫女已经陆续端来食物,唯独不见酒水,也不知其中究竟有何玄虚,但石韬哪肯错过这一打广告的大好时机。
行过礼,石韬起身道:“可否请天后赐微臣一坛酒?”
见昔日之白面小郎君,如今成了黝黑少年,这让贾南风微微有些失望;另外,贾谧请求她借今日之机,帮着宣传石家酒水,但最终被她拒绝了……老娘可是普天之下第一人,怎么能为了那点臭钱帮一个商贾扬名呢?
似乎被石韬的举动勾起了兴趣,贾南风笑道:“你向本宫索要酒水,可是打算为此酒扬名?”
石韬摇了摇头,且一本正经的说道:“非也,非也,天后寿宴,怎可只有佳肴,而无美酒呢?小子乃好酒之人,若无美酒,这诗...不做也罢!”
“石家七郎竟也有这等风骨?呵呵,为了再得一首佳作,本宫便赏你一坛酒便是。来人,取本宫的琉璃酒来,本宫今日倒要瞧瞧,桃花郎君究竟会有何等表现!”
从宫女手中接过翠绿色的酒坛,而又得贾后首肯,石韬立即为贾南风斟上半盏白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为贾谧盛上一盏,“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每倒一盏酒,他便念上一句,到得最后,终于将稍作改动的“将进酒”念完。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潘如海,陆如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天后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奴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石韬虽稍微作了修改,却依然不减诗中豪气,再加上第一次品尝到这种烈酒的滋味,现场竟变得有些混乱.......有的大呼过瘾,有的咂舌、有的甚至被呛着、且咳嗽不止,至于还未来得及品酒的,却暗自咀嚼着诗句。
这明显是一首劝酒诗,却一语道破世人心中之悲苦,无论贾南风,还是贾谧,乃至王衍、王卓叔侄,更包括金谷好基友,似乎都被那句“古来圣贤皆寂寞”戳中了痛点。
而那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却让众人越回味就越是伤心断肠。
烈酒入喉,加上诗中悲愤与抗争的情怀,不断冲击着众人之心房,片刻之后,竟有人嘤嘤嘤了起来,石韬仔细一看,竟是潘大帅哥在低声抽泣,且一面抽泣,一面低声重复着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吼道:“好诗,好酒,给我再来一盏!”
这样的时刻,石韬如何听得“再来一盏”之类的话,且立即小跑着上前为那人倒酒。
有人带头,很快有人呼应。
石韬自然殷勤无比,哪知才倒了几盏,酒坛已经空了,他不得不向贾南风投去求助的眼神。
不得已,贾南风又命人搬来数坛“桃花郎”,哪知却是坏事了。
由于在场之人,除了贾南风、贾谧、以及石家父子知道此酒性烈,其他人却是首次尝到,他们哪里知道这种酒的威力?
品味着诗中的豪气,许多人竟一口接一口的猛灌,到了最后,居然有人撒起酒疯来。
潘帅哥不再小声抽泣,而是放声大哭,且哭得衣襟湿了也不自知。
更有人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刚才的诗句。
最后就连贾谧也开始大声吟唱起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因太子一事,情绪低落的王卓,几杯烈酒下肚,整个人开始飘飘然,听众人一同吟诗吟得兴起,心中豪气顿生,一摔酒盏,却站了起来,且对着贾南风怒目而视,若非王衍拦着,指不定会惹出何等祸事。
好在贾南风小酌几口之后,也有些上头,根本顾不得大家的言行,且俨然君臣和睦的态势,偶尔还会跟着众人的节拍,吟上一句“自古圣贤皆寂寞”。
看着场面完全失控,未敢开怀畅饮的石崇,却是傻眼了,为了让自己不那么特立独行,石崇不得不跟着众人吼上几嗓子,又或者假惺惺的抹了一把子眼泪。
“情怀这玩意儿,貌似不分时空,也不分场合,甚至让不同阶层之人,为之产生共鸣呐,呵呵!若是在太平盛世,这样的场景恐怕能被传为千古佳话了吧.......”瞧着这一幕的发生,石韬心中甚是感慨。
原本好好的一场寿宴,最终竟然演变成了撒酒疯大赛,场面为之失控,最终贾南风不得不命人将一群酒疯子赶走。
自始自终,贾后并无提起此酒的来历,石家父子也懒得解释,有时候越是神秘的事物,越是容易勾起人们的兴趣。
※※※
第二日,含章殿内的一幕竟被传得沸沸扬扬,且被许多没有攀附上贾氏的人当作笑柄,但石家父子却顾不得这些,竟开始在洛阳城中大肆走亲访友。
金谷好基友的别院,河间王府,王衍、王卓二人府上,就连太子,石韬也差人送上一了份礼物。
获知此事的贾南风,叫来贾谧询问,最终得知石家父子不过打着让石家酒水扬名的主意,因此只骂了一句“卑贱商贾”,便就此作罢。
含章殿内让一众官员失态的酒水,渐渐揭开神秘面纱,同时,石韬一系列的宣传与推广,山呼海啸般的扑向洛阳各处。
原本极为反感这类官场应酬的石韬,竟一反常态的变得热乎起来,为了提前预热“桃花郎”之名,石韬完全豁出面皮不要,逢人便卖力推销自己的产品,愣是将商贾嘴脸演绎得淋漓尽致。
同时还请人制作了许多传单,然后让青衣卫的小家伙们穿梭于洛阳大街小巷派发传单。
到了最后,石崇根本就插不上手,为石韬将来仕途感到惋惜的同时,石崇更感慨此子对于商贾之道,似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