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鲸传完口谕,回到东暖阁,情绪,反正看上去有点儿不高兴,说话的声音也有几分低迷。
“万岁爷,奴婢回来了。”
万历皇帝是一个聪明人,而且是个早熟的典型。
他当然一眼看出来了,不禁问道:“怎么?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不开心的事倒谈不上,奴婢只是为万岁爷感到痛心。”张鲸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
“这又是为何?”
“万岁爷虽然没有谕旨朝廷文武百官为张先生饯行,据奴婢观察也确实没有官员敢去,可京城的百姓对张先生依然十分依恋,感情相当深厚……”
继而,张鲸将刚才在纱帽胡同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遭遇百姓拦轿誓要见张居正一面、锦衣卫死活驱散不开、结果张居正只说了两句话便成功了,等一系列事实一五一十对万历皇帝说了一遍。
说完,张鲸望着万历皇帝不眨眼,好像特意要观察万历皇帝的神情变化。
然而万历皇帝十分淡定,而且还笑了笑说:“这很好啊!”
“……”张鲸一副想哭的表情,“万岁爷,好什么呀?”
万历皇帝道:“怎么不好?张先生的威望如此之高,表明他的改革得到百姓的一致认可,张先生取得的成就不等于是朕的成就吗?问你哪儿不好了?”
“万岁爷,那当然不一样啊!奴婢斗胆说一句,外界都在传言,张先生是摄政王,将万岁爷的权力架空了,想必太后娘娘也是因为担心这点,才决定不下懿旨给文武百官为张居正饯行,目的就是想看看文武百官到底是听娘娘和万岁爷,还是听张先生多一些。”
万历皇帝依然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对!即便你说得有理,那跟百姓敬仰张先生有何关系?”
“万岁爷,这个理儿您还想不明白吗?”张鲸非常着急,气愤,又有些无奈,“百姓为何对张先生如此爱戴?说明在百姓心目中张先生才是改革取得如此成就的第一人,而不是万岁爷您啊!奴婢为您感到痛心就是因为这个。怎么说,张先生也只是一位臣子,改革取得再大的成就,若论功劳,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张居正啊!至少在他前面还有万岁爷和娘娘呢。”
说到心急处,张鲸直接叫出了张居正的名字。
万历皇帝依然很冷静,脸上的笑意也没有消散,问道:“百姓敬仰张先生是事实,可你怎么就能得出张先生的威信,一定会比朕和娘亲高的结论呢?”
张鲸一愣,随即叹了口气,喃喃地道:“万岁爷,您要这么说,奴婢也没办法,毕竟万岁爷和娘娘也从来没有离过京。”
“这样想就对了嘛!”万历皇帝笑道,“张先生在百姓心目中的威望再高,他不是也离京回家了吗?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朕只想问你,官员去了几个?”
“官员奴婢倒是没发现。有官员去估计也会躲在暗处,不敢穿着官服堂而皇之出现。”
“既然如此,那朕问你,对朕而言,是官心重要,还是民心重要?”
“万岁爷,当然是民心重要,自古有言,得民心者得天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嘛。”
万历皇帝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道:“你错了,民心固然重要,可并不对朕直接负责,于朕而言,官心更为重要,朕执政,只需管好文武百官即可。百姓都不认得朕,难道还让他们一个个对朕顶礼膜拜敬爱有加吗?”
张鲸诧异地道:“万岁爷,前朝前代那些千古明君,百姓不都念他们的好吗?怎么到了万岁爷这儿好像不稀罕似的呢?”
万历皇帝缓缓说道:“也不是不稀罕,而是不敢奢望。前朝前代那些千古明君,百姓是念他们好,可多是后世人所感,真正同时代的百姓有几个感怀的?无论国家太平昌盛与否,百姓不都是最底层最辛苦的人吗?”
张鲸还是有些不服气,也不知是因为看到张居正如此得民心他感到不开心,还是因为不同意万历皇帝的观念。
他接着辩道:“万岁爷,话虽如此,可您想过没?文武百官不去为张先生饯行,或许是迫于您和娘娘的压力,而百姓为张先生送行,才能发自他们的内心啊!”
“那又如何?朕能管文武百官,可朕管得了百姓吗?”
“好吧!”张鲸很是无奈,“那就当奴婢多言了。”
“瞧你丧气的样儿!”万历皇帝带着几分鄙夷之意,“关键你能改变什么呢?生气有什么用?不必为此事烦恼,朕的口谕传达了吗?”
张鲸点点头,回道:“传达了,调遣一个千户的锦衣卫护送张先生至江陵,沿途不允许任何地方官员打扰张先生清修。”
“嗯。”
张鲸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万岁爷,您说这道口谕,会不会让地方官员过度解读?”
“你想说什么?”
“如果奴婢是地方官员,肯定要琢磨万岁爷这道口谕的意思:到底是借故冷淡张先生,还是真的不希望打扰张先生清修……”
“放肆!”万历皇帝一声怒斥,猛地一拍御案,随即又责骂道,“你这不长进的东西,怎么老是喜欢胡说八道?”
“万岁爷恕罪!”
“万岁爷恕罪!”
张鲸吓得面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此番情形,已不是第一次了。
“你起来吧!”万历皇帝恼怒地一抬手,责道,“以后说话长点脑子好不好?想好了再说。你这话要说传出去,还不说朕心机重吗?什么借故冷却张先生?朕在你心目中难道是这样的人?你也知道,张先生威望再高,也是臣子,也要致仕回籍,这天下是咱朱家是朕的,用得着借故冷却张先生吗?”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了!”
张鲸本想挣扎爬起来,听到万历皇帝又是一顿训斥,他只得再次连连磕头求饶。
“起来吧!若非看在你对朕忠心耿耿所以才敢口不择言的份上,朕绝不轻饶!”
“多谢万岁爷!多谢万岁爷!”张鲸连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才爬起来。尽管万历皇帝不承认呵斥他,但他心里依然认为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否则万历皇帝不会生气。
只是慑于皇权,张鲸不敢继续辩驳,唯有勾着头不说话了。
万历皇帝稍作平复,批评道:“你说你,身为头号秉笔,说话也不多留一个心眼儿,朕是知道你的脾性,可不知道的人听了你的话会怎么想?况且朕的心意也是你们能随便猜测的吗?”
“奴婢下次记得!多谢万岁爷宽恕!”张鲸感怀地道,但同时又有些惭愧,总感觉自己做得不够好,老是色万历皇帝生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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