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兵府本是李成梁的住所,只因朱翊镠在,所以很少在此留宿。
晚上极其期待的一场谈话开始了。
只有朱翊镠与李成梁两人。
坐定后,还是朱翊镠先开口道:“经过这次兵败,李总兵好像给人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哈?”
“确实。”李成梁点点头,“此前臣已经与王巡抚掏心掏肺地沟通过一次,只是不知陛下怎么想。”
“说来听听。”朱翊镠道。尽管王象乾在信中将大意说过,但此刻与李成梁本人面对面说肯定不一样。
况且,相信李成梁与王象乾说时的内容应该也会有所不同。
“臣在说之前,首先在陛下面前想申明一点,都是臣的肺腑之言。”
“好,朕也会与李成梁坦诚。”朱翊镠很敏锐地回道。
“多谢陛下!”李成梁大喜,这是他最希望的。之前与王象乾交流时,他可以直接提出来;可此刻总不能向皇上提要求,没想到皇上心领神会,他刚一说出口便得到承诺。
“交心一谈,不必客气。”
“那臣说了,陛下当初委任张学颜大学士镇守奴儿干都司,是否担心臣守不住辽东?”李成梁怎么想怎么说,反正也没打算隐瞒什么。
之前与王象乾沟通时提及过,但当时只说观点,得不到答案。
“是的。”朱翊镠明确地回道。
“那陛下觉得原因何在呢?”李成梁小心翼翼地问道。
“既然李总兵希望坦诚,那朕也实话实说了,若非朕很早布局,这时候努尔哈赤的实力会日渐强大,直至他真的会统一女真各部,到那时别说辽东,就是对整个大明都是威胁。”
“努尔哈赤的确是一个人才,军事才能尤为突出。”这一点李成梁也承认,“而且他手下聚集了许多猛将。”
“这就是为什么在朕还没有登基即位时就对准了努尔哈赤的缘故。”朱翊镠接着道,“但这只是外因,更大的原因在于自己,辽东是大明一部分,辽东的问题其实也就是整个大明的问题。”
“陛下是指?”李成梁弱弱地问道,此刻他把自己姿态摆得很低。
“大明已经开国两百多年了,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军事,都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这是事实,李总兵承认吧?”
“嗯。”李成梁点点头。但这一点,直至上次兵败才让他意识到。
“若非张先生十年励精图治改革,大明这时候恐怕要苟延残喘了,甚至会走向灭亡。辽东是大明的一个缩影,大明的问题辽东都有,而且更为突出。政治腐化,经济疲软,军事与蒙古族、女真族相比也已经越来越不占优了。”
“臣已经感觉到了。”
“所以,朕坐镇辽东,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收服蒙古、女真各部,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有效推进辽东的改革,若依然故步自封,以为大明天下第一,而不知改变,迟早会被人超越。”
“是这个道理。臣最近加紧练兵,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
“很好,朕很欣慰。”
“如果陛下之前说努尔哈赤会对辽东乃至整个大明不利,臣一点都不信,但现在信了。”李成梁心悦诚服地道,“只可惜陛下用心良苦,之前臣没能领会,反而心里怄着气。”
“现在领会了也不迟。”
“这全仰赖陛下领导有方。”
“也不是朕一个人的功劳,李总兵镇守辽东多年,被誉为辽东定海神针,也着实功不可没。”
“过奖,不瞒陛下说,原来听到这个称誉时还有点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真的就是定海神针,但其实臣远远没有这个能耐,最多有人来侵犯,臣能将他们赶走而已,并不能有效控制。”
“如果朕不推行新的民族政策,从而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边患问题,其实有李总兵镇守辽东已经够了。”
“不够,不够,现在想来真不够。”李成梁连连摇头,“陛下刚也说了,大明在走下坡路,而蒙古、女真族各部在走上坡路,此消彼长,终究不够。”
“李总兵能悟出这些,朕很欣慰啊!”
“臣身为辽东总兵,原本就应该意识到的,是臣一直盲目自大,所以被蒙蔽双眼,这是臣的罪过。”
“罪过也谈不上,朕刚也说了,这是整个大明的问题,不是李总兵一个人有这种观念,去京城问问,十个人里有七八个认为大明天下第一呢,这不能怪李总兵,意识到了改变就是。”
“臣一定会改。”
“确实,许多观念需要改过来啊!”朱翊镠感慨地道,“不然,我大明非但不是天下第一,将来还会受到外国势力的挑衅、攻击呢。”
“这表示陛下千方百计提防日本的缘故吧?”李成梁敏锐地问道。
“是啊!大明一直停滞不前,乃至落后,而人家却一直在进步,且有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啊!”
“还是陛下有先见之明。”反正李成梁打心里是越来越佩服皇上了,“臣能否斗胆问陛下一句?”
“问吧,不是说好了今晚要坦诚吗?”
“在陛下的心目中,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陛下希望臣以后能做出哪些改变?”李成梁满怀期待地问道。
“李总兵是一位军事天才,朕由衷地赞叹,辽东正因为有李总兵镇守,尽管连年有战,但从未失守,这是李总兵的功劳。”朱翊镠实事求是地道。
继而,口风微微一转,“不过,或许因为最近些年没有遭遇重创,随着李总兵年龄的增长,也出现懈怠的苗头,李总兵承认吧?”
“承认,当然承认。”李成梁丝毫不觉得委屈,反而很高兴,“这也是臣加紧练兵的原因之一。”
随即,李成梁又弱弱地问道:“陛下不会觉得臣年事已高,所以不再适合担任辽东总兵了吧?”
“不不不不,李总兵多想了,辽东总兵的位子依然是你的,没有人比你更合适。李总兵不会觉得朕亏待你,而没有升你的官儿吧?”朱翊镠索性也直截了当地问道,不是要坦诚吗?
“没有,没有,总兵官已经是最高武职了,而且陛下还给臣爵位,再说以臣的性子,也不适合进京做官,在这里担任总兵官已经心满意足。”
“那就好,那就好,李总兵必将名流千古永垂不朽。”
“陛下过奖了。”
“今晚都是真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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