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高耸的云团翻滚,漂游着,遮住了开始下落太阳,为建安城投下一抹荫凉。
正是下午一两点钟的功夫。
城中的百姓们已经过了那股吹锣打鼓庆贺新节的兴奋,各自回家睡个午觉,下午还得再做半天的工。
再热闹的节日,百姓也总是要干活,要吃饭的。
待夜幕降临后,才是新一轮庆典。
……
西市偏巷里,有一家小小的酒坊,名叫……醉仙坊。
酒坊的桌台上,一个豆蔻之年的小姑娘正昏昏欲睡,上下眼皮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困得直冒泡。
天气炎热,又是没什么生意的钟头,犯困人之常情。
这家店已经是百年字号的老店子了。
据说这家店最早的店主曾机缘巧合下尝过仙人酒壶中的佳酿,那滋味毕生难忘飘飘欲仙。这一口酒,馋得那人花了数几十年的功夫将那仙酿重现,后来在京城开了这醉仙坊,百姓们才有幸得尝这美酒。
有的人对这故事深信不疑,有人觉得不过是店家自己故弄玄虚。
这事谁能说得准?
但店铺的招牌——醉仙酿,确实是京城一等一的好酒。
“吱呀——”
酒坊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容貌俊秀衣着朴素的青年人脸上挂着笑,浅声招呼道:“小老板,醒醒了。”
姜苓听到有客人来,从桌上抬起头,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哈啊~客官怎么这个点来……”
刚睡醒的视线朦胧模糊,待来人的身影在眼底渐渐清晰,她的嘴角也渐渐耷拉下来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叉着腰说:
“你这家伙,上午不是还说我们家的酒不好喝吗,现在又来干什么?”
“咳咳……不是说不好喝,我那是说你这酒喝不醉修行者,味道当然还是不错的。”
吴忧手指摸了摸鼻尖,辩解道。
选完住处他就从皇宫溜出来了。
哦,其实不能叫溜,他大摇大摆得很,只不过速度太快身法太飘,那些凡人守卫看不清他的影子罢了。
而且他还特意捏了個简易法诀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
修士们每突破一个境界,肉身和神魂都会更完美,修为高了且不说皮相会好得离谱,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就能让人移不开眼。
不做遮掩就在凡人面前露面,无异于在大喊——
“看我看我,都看我,我宣布个事儿,我是个修仙者!”
至于为何皇宫里那么多好酒他不喝,偏要来这醉仙坊,喝这普通百姓喝的玩意儿……
那另说。
“哼,”姜苓气鼓鼓地盯了他一会,轻哼一声,问道:“说吧,要哪种,打多少。”
虽然对这家伙此前说酒不够好的话还有芥蒂,不过既然对方服软,那她就不追究了。
“醉仙酿,一壶就好,当堂喝。”
姜苓虽然年纪小,细胳膊细腿的,但这手端酒瓢倒是极为熟稔,信手在酒缸中一舀,往酒壶中一倒就是满满一壶。
没洒出半滴,也无需添补。
她把酒壶向吴忧推了推:“给,去里间这会儿凉快。”
“谢谢小老板喽。”
看着吴忧直接提起酒壶撩开布帘走进里间,姜苓的表情略显古怪。
不是,真的连花生米都不点一盘吗?
走进里间,此时一个酒客也没有,吴忧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喝起酒来,顺便偏头看向窗外——
这醉仙坊的位置在巷尾,可里间喝酒的地处风景却是绝佳。
正好通着穿城而过的晋江,江上徐徐清风从打开的窗中吹过,穿堂风凉快得很。
欣赏着江上的风景,吴忧悠悠自酌。
……
片刻,一位看上去十七八的汉子推开了酒坊的门。
他穿着一条敞怀无袖短褂,脖上挂着一条灰毛巾,精壮的胳膊和胸膛露在外面,一眼就知道是一个浑身是劲的好小伙。
“苓妹,你让我给你捎的粉。”
他跨步走到柜台前,把一盒妆粉递给姜苓,一边用手抓着毛巾擦汗,脸上挂着爽朗的笑。
安排下吴忧,这会儿正托着腮发呆的姜苓被桌上的那盒脂粉唤回了神。
“真抢到啦?!我就知道平安哥你最靠谱了!芜湖~~”
她一愣,随后笑得眼睛都弯了,隔着柜台给了陈平安一个拥抱。
“苓,苓妹你注意着点。”
陈平安支吾道,棕色的皮肤也盖不住他脸上的红晕。
“注意什么,谁敢说闲话,而且我都不害羞你害羞什么劲?”姜苓怨念地戳了戳陈平安的肩膀,叹了口气。
不开窍的木头脑袋。
但看着手中的妆粉盒,姜苓很快把这事忘到脑后,朝陈平安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诶,平安哥你还记得上午说咱家酒不好喝的那个客人吗?他现在在里边喝酒……”
耳语中,姜苓呼出的热气让陈平安的脸更红了。
少顷,陈平安端着盘东西,自来熟地坐在了吴忧对面。
“客官,阿苓说你连个凉菜也没点,我给你送碟酒酿豆来,能分我杯不?”
陈平安脸上的笑容相当热切。
吴忧这才缓缓从江畔的波光上收回视线,看了看桌上那碟豆子,不禁失笑。
“当然可以。”
陈平安麻利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不过没喝,而是先吃了几颗酒酿豆。
吴忧也动了筷子,夹起一颗送入口中,一边吃一边微微点头。
这蚕豆的做法倒是新颖,酒香浓郁,微咸,脆生生的,很是爽口,拿来下酒再好不过。
怕冷了场,陈平安主动和吴忧聊起了这新节。
据说今日上宗的仙人下凡,为陛下延续寿命,保黎国国泰民安,如此大事,自然是该立为新节,年年庆贺。
与陈平安聊着,吴忧对黎国如今的情况多了几分了解,但同时也有些疑惑……
为弘武王续命一事,宗门应该是派人来过好几次了,之前怎么没见立为节日?
甚至陈平安都未曾听说。
“小哥你不是本地人吧?”
聊不久,吴忧举杯饮酒,开口问道。
“不瞒客官,我是前年从岭南逃难来的。”陈平安应道,情绪低落下来。
这并不难看出来,无论是长相,还是口音,他和建安城本地的居民都有一点细微的差异。
“没办法,岭南……唉,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记得我来的时候,岭南就已经一整年长不出任何东西了。”
“明明风调雨顺的,可就是什么粮食也种不出来,要么不发芽,要么不结穗,树皮都被啃光了。”
提到这些事,陈平安的表情就会变得极为痛苦,他未提及双亲何在,可能正是死于岭南饥荒。
吴忧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安慰。
“不都说仙人降世国泰民安吗?这么大的灾祸,仙人肯定会出手解决的吧。”
“希望如此吧……”
陈平安端起酒杯,一饮半杯,放下酒杯时人已经愣住了,看看酒杯再看看酒壶
“这是我们家的醉仙酿???”
吴忧笑。
掺了灵气的酒,哪里能是凡间酒水可比的。
……
在吴忧藏在酒坊里喝酒的时候,上宗来人,武王延寿的消息已经迅速传遍了京城的权贵圈子。
建安城祥和的景象之下,暗流,开始了涌动。
城北,平阳侯府。
一位相貌威严高贵的中年男性指尖摩挲着手中刚刚得到的信笺,面色平静毫无波澜,喃喃道:
“镜天宗,吴上仙……告诉夏将军,调军于京城外二十里,随时做好准备。”
他将写满字的纸张递给一旁的下人,对方接过后将纸张快速对折,投入了火盆之中,生怕瞥见一个字。
另一位下人则将平阳侯口述的命令写于纸上包卷好用信鸽将消息放出,银灰色的羽翼扇动,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中。
在平阳侯的身旁,大腹便便的李尚书目送信鸽飞远,恭敬问道:“依君候之见,这位上宗的吴仙人,是否为我们的计划带来一些……无法预料的变数?”
“如果他们想要插手,在一开始就会插手。”
平阳侯的声音冷静而果断。
“黎国的皇帝是什么样子,是昏君或是明主,傀儡还是掌权者,甚至是死还是活,仙人们是不会在乎的。”
“只要如往常一样供给上宗特殊物产,提供可能有修仙潜力的幼童,他们就断不会干涉。”
“毕竟在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蚂蚁啊。”
李尚书若有所思。
他挪动着肥胖的身躯,靠近平阳侯一步,试探着问道:“那如果这位吴上仙,觉得干涉蚂蚁的命运是一件有趣的消遣,那……?”
“如果上宗对我们一无所求,我倒会有这种担忧。而且仙人们可冷漠的很,李大人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君候高见。”
……
清风吹动小池塘的水,绽放的荷花微微摇曳。
张文远,国相大人的那位书童,又一次着急忙慌地敲响了世子的门。
“世子!出大事了,仙人真的来啦,听说陛下都能下床走动了!”
“世子你在吗?世子!”
在张文远拍门呐喊的时候,一只手啪地拍在了他的肩头,吓得他一个激灵,头上的书童帽差点抖掉了。
“啊——”
“好了,好了,别一惊一乍的,伱不是找我吗?”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把张文远的魂拉回了身体里,他转过头,拍着胸口定心定心:“哎呦,世子你不要吓我,你知道我胆子小的很。”
转身,一袭蓝白锦袍的念千生正笑着看他。安慰了张文远两句,他推开房门,让书童进屋一叙。
……
“就是这么回事,现在陛下已经没有大碍了,我就说仙人会来嘛。诶,世子你说,等仙人治好了陛下,他会不会同意帮国相大人也……?””
念千生坐在桌前,手指轻敲着桌面,静静听完了张文远的话,沉思着,没有回话。
他早就知道这些了。
京城的局势与龙椅上的那位刚向上宗发去信函催促时已经大不相同,事态的发展之快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无论是他和商相,还是阴影中蛰伏的群狼,都不得不提前面对。
京城的动乱,要开始了。
“好吧……”
对方的沉默让张文远的情绪也低落下来。
“我也知道,仙人可能没那么好说话,但总得试试吧?”
念千生这才收回了思绪,他看着张文远哭丧着脸的样子,明明在考虑如此严峻的局势,却还是被逗笑了。
“好了好了,过两天我陪你一起去向仙人求情,恳请他出手医治商相可好?”
“真的?世子你别骗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最后一抹昏红的阳光消失在地平线,建安城,已是灯火通明。
新节的名称已经定下——拜仙节。
没有规定的仪式,也没有任何典故可借鉴,但今晚的建安城,都快赶上春节热闹了,从舞龙舞狮到灯街游行,百姓们的庆贺方式也是千奇百怪。
此时此刻,满朝文武都已经齐聚明华园——皇宫附近的一处宏伟园林。这次的宴饮规模,御筵殿已经摆不下了,只能开在这明华园。
园中灯火通明。
这宴席的位置在一处浅凹的圆形空地上,造景出的小溪如丝带蜿蜒环绕,曲水流觞,极为风雅。
众人印象中本该形如活尸,瘦比骷髅的弘武王正坐在整个宴会场地正西侧最华丽的宴桌上,东向而坐。
他虽依旧瘦削,但精神焕发的样子让见过弘武王此前形貌的人无不惊叹。
当真是仙人手段。
弘武王两侧,平阳侯与定海候在左,国相商书魁在右,在商相的右手边,还有一个座位空着。
那是上将军念百关的位置。
此时的念百关正带兵在外,边关的战事,让他无法在这个重要的日子赶回京城。
对应的,东侧,是一个空着的座位,孤零零的,那是专门为吴忧准备的位置,虽然明知他不会来。
众人落座,月色初上,弘武王手握金樽,为今夜的大宴开场作言:“今日,上宗仙人降世,为朕驱邪延寿,此乃祥瑞,无妨暂遣忧虑……”
话虽如此,今夜的这顿盛宴,却注定没有几个人能吃好了。
再没有眼力的人,也该感觉出在定海候、平阳侯、国相大人之间紧张肃杀的气氛。
月色悠悠,波光粼粼,为黎国的新史,翻开了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