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先生说话文绉绉的,又十分懂官礼的样子,杨轩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口气与内容回应,他灵机一动,给了叶青红一个眼色——叶青红看他挤眉弄眼,略一思索,马上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以叶青红对杨轩的了解,应该是他招架不住夫子吧。
“《士相见礼》云,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鹜,此乃上古之礼,如今大周无诸侯,雷州无公卿,老先生无须执着古礼,领主大人亦不介意。”
叶青红此话一方面是解释给杨轩听才刚老夫子那句话的意思,另一方面亦是对老夫子暗示,你之所言,我懂,但不想在此处复古礼,不用坚持。
杨轩在一边暗自庆幸还好忽悠了叶青红跟着一起来,不然让这老夫子装足了逼,会让他很不爽。大概是因为前主从小就被之乎者也的同款老夫子劈头盖脸教训过,留下了深刻的心里阴影,这种情绪记忆影响到了杨轩吧……
老夫子那浑浊的双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却是收敛了那套礼节,笑得和蔼:“揭大人就在里面,正好,一起进去?”
遣词造句又恢复至普通老汉一般平易近人。
叶青红眉梢微挑,不知道为何,从眼前此人身上感到熟悉的气息。
有一种面对家族父兄……不,应该她爷爷,叶家家主的那种感觉。
老夫子做了请的动作。
张全贵很想悄悄溜走,可是老夫子环视一圈,捕快们与少爷们都被他盯了一遍,谁都不敢走。
“老先生怎么称呼?”
杨轩才不管场中的人眼神飞来飞去,牵着乖乖没插话的妙娘,对着叶青红示意,然后三人率先朝前走了。
“回领主大人,老夫李汉儒。”
老夫子跟在三人身后。
捕快们垂头丧气紧随。
少年们还是有想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可是王洪年与阿大、阿九三人十分配合地落在最后,刚好切断他们可以跑路的路线上,几个少年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小身板,始终觉得进到县衙里面是自己的地盘,何必惧怕?便老老实实跟着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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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自然是没去正堂,闹到升堂就是所有人看笑话了,而是到了中厅。
到了这儿,再往里,捕快们只进了一个张全贵,他是头儿,难辞其咎,少年们被带进去的还是那领头的三人,至于杨轩只携叶青红进去,其余人等都候在厅外。
中厅介于前堂与后院之间,主要是是县令处理各种事务,类似书房或是待客的客堂的职能。
一个四十不到的男人穿着浅绿色官服坐在案边,本是正在提笔写字的状态,听见禀报,放下了笔,抬眼一看鱼贯而入的众人,立刻站了起身。
揭县令早就听人通报门口的情况,猜到逆子逃课后上街惹事又有捕快助纣为虐,结果踩到铁板闹到自己处的前因后果。只是没料到不孝子招惹的对象是杨轩。
他倒是没有惊慌失措或者明显的胡乱转念头的模样,沉稳地行礼:
揭县令伸张双臂,以至最大幅度,动作利落地甩起衣袖,再双手高高举起,握成拱手,自上而下,由高至低地行礼。
这是一个标准的长揖,让人挑不出毛病。
然后揭县令道:
“见过领主大人。不知可否容下官先教训一下犬子?”
杨轩点点头,示意他随意,自己和叶青红找个椅子,兀自坐下。
今日踏入黎县以来,杨轩一直都在观察,此刻他也不介意旁观,增加些决策的素材。
说是处理犬子,但是揭县令第一眼是目光扫向张全贵。
张全贵硬着头皮上前行礼,掌心朝着自己,离胸二三寸,左手紧握右手拇指,右手其余四指笔直,再以左手小指朝向右手腕,左手大拇指朝上做了个向尊长回话的叉手礼。
“老爷……”
“张全贵,我过去容你小打小闹,一是看在明面上县府开支不足,与你月银极少,难以养家糊口的份上,你借着职权捞些许好处不过份,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是你们这些小吏在黎县父子相承,与我揭家千丝万缕,为些小事计较,指不定你回头就求了二姑姑奶奶三大舅找到揭家的某些长辈说项,最后不了了之。”
揭县令一个照面就把底层小吏与县令的关系,以及与地方家族那些蝇营狗苟掰扯得一清二楚,看起来不像是临时见了杨轩才起意的表演。
更像是考量已久,打算摊牌,就算杨轩在场,也没让他改变主意缓上一缓,把这烂疮再捂住。
“没想到平日纵容你钻营机巧,最后因果还是要落在在元山身上,他在外面横行霸道,也有几分你们帮凶作恶的缘故。”
张全贵满脸都是“我冤枉”的神色,几次几乎要出口辩解,然而没等他说什么,揭县令又继续道:“当然,元山如今这种情况,最大的问题还是养不教父之过,我只顾着自己搬出老宅脱身,把他扔给了妇人之手,哪怕这两年请了先生在县学,让他读书,似乎也为时已晚。”
揭县令此言一出,大气都不敢出的揭元山神色复杂,比起另外俩少年,他相对而言是最唯唯诺诺的那一个,在家听母亲的话,听族里长辈的话,在外听表兄的,狐朋狗友的话,就是很少听父亲的话。
“张全贵,今日你换下这身皮,明日,就不用来县衙点卯了。揭元山,夫子为你写了一封推荐信,明日你收拾行礼,后日随夫子去雷州主城的州学念书。至于县学学堂,我会安排别的先生来的。”
张全贵知道自己是被杀鸡儆猴,再多不服直接顶撞意义不大,就如揭县令所言,鼠有鼠道,他自持回去自有小路可钻,所以便随便抱拳,敷衍行礼告辞。
等张全贵一出门,冼承业第一个嚷嚷起来:“姑父,元山读书的事情,你告诉姑姑了吗?恐怕姑姑舍不得表弟远行吧?你最好还是和姑姑好好谈谈,要不然,我父他们来黎县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一趟也不容易,别折腾姑姑娘家人,老是为你们操心了……”
“承业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姑父,对元山本意还是维护的,那我就不替你父冼霸先瞒你了。”
揭县令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丧母后到我家散心已有一年,你父却在你母丧期不满半年就另娶新妇,如今继室身怀六甲,稳婆看了都说定是男胎,此事五家皆知,唯你不晓,除了我愿意告诉你,就连你姑姑都不会泄露半分。”
冼承业如受重击,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