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当然是那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王熙凤。
“猴儿,怎么这会子过来了?府里的事可都忙完了?”
贾母见她来了,心中自是欢喜。
连发落贾琮去东府祠堂都顾不上,跟王熙凤开了句玩笑。
她向来喜欢王熙凤精明能干,口齿伶俐,对她孝顺恭敬。
从王氏被关进佛堂后,贾母越过对荣国府中馈虎视眈眈的邢氏,将管家大权直接交给了王熙凤,便可见一斑。
王熙凤笑盈盈地道:“可不是都忙完了,正要歇着。”
“刚刚听见人说西跨院里这两个小冤家闹了起来,又是砸玉摔玉的,难道不得过来亲自看看?”
“顺便也好宽宽老祖宗的心嘛!”
她口中说的两个小冤家当然是指贾宝玉跟林黛玉。
贾母被王熙凤两句话逗得心怀大畅。
笑呵呵一手揽着贾宝玉,一手揽着林黛玉。
“可不是这两个冤家么?”
“一天好,三天恼,就跟两个三岁娃儿似的。”
“今儿还有琮儿那糊涂种子在中间夹着,可不就闹了起来?”
与此同时,贾琮心中警铃大作。
他换了芯子之后跟王熙凤初次见面的气氛可绝对算不上友好。
还有当面端茶送客那点芥蒂在。
要说王熙凤是特地赶来救他的,他连半个标点符号都不相信。
怕是想要落井下石还差不多。
果不其然,王熙凤进来后,只顾跟贾母说说笑笑,连半個眼神都没有给他。
听贾母这么一说,王熙凤才将一双丹凤眼飞快朝贾琮一溜。
想起刚刚从东跨院佛堂里传出来的那些话,王熙凤心内暗暗冷笑。
琮老三,只道你日头常晌午呢,原来也有落在老娘手里的时候!
自打贾琮堕马受伤后,贾赦行动便带上这个庶子。
就连进宫面圣那样的大事,也只有贾琮跟在身边。
反而将正儿八经的嫡子贾琏抛在一旁,早就让她心中不忿。
暗怪贾赦偏心。
今儿好容易拿住贾琮的短处,她岂能轻易放过?
王熙凤心中念头飞转,脸上却堆着笑意:
“琮兄弟,跟嫂子说说看,今儿到底作下什么妖了?”
“惹得你宝二哥哥摔玉砸玉,林姐姐大哭大吐,还推得你三姐姐摔了一跤?”
她不过闲闲两三句话,便将今儿所有的锅齐齐砸在了贾琮头上!
贾母此时尚且不知道贾探春摔跤一事,连声问道:“三丫头,你摔了跤?”
“可摔破了皮,伤着没有?”
见贾母问起,贾探春连忙扶着司棋站了起来,此时她的膝盖的确还在火辣辣地生疼。
只是一直强行忍着没说出口而已。
“回老祖宗的话,只略略破了一点皮,没事儿,过两日也就好了。”
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回道。
贾母摇摇头:“这可使不得。”
“女孩儿的肌肤最是娇嫩,可不好留下半点疤痕。”
“鸳鸯,快去我房里将玉痕胶拿来。”
贾母看着贾琮,刚刚被王熙凤逗出来的笑容早已无影无踪。
“我说你心里必定是藏着什么坏呢,就连罚你去东府跪祠堂,都一声不吭!”
“原来今儿你还亲手推了你三姐姐一跤!”
当日也是在这荣庆堂里,贾琮为了一介微不足道的老仆都敢直面王氏呛声。
今天让他罚跪祠堂,贾琮却什么话都不说。
早就让贾母心中微微动疑。
果然,这混账种子还藏着别的事!
此时,林黛玉,贾迎春,贾惜春姐妹尽皆脸色微变。
适才明明是贾宝玉那大脸宝发疯将探春推得重重跌在地上。
她们可都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
怎么这才三两句话的功夫,贾母也好,王熙凤也好,都说成是贾琮推的?
林黛玉一来是素性娇懒,不爱说话,只默然旁观静待事态发展。
二来是她压根不相信贾琮会被这口黑锅扣住。
实在不成,她再当众说出真相也不迟。
贾迎春是个木头,此时虽然心里急得火里火发,手心冒汗,却连站起身来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只有贾惜春年纪最小,又正好坐在贾琮身边,听贾母满口呵斥贾琮,便想起身回话说出真相。
却被贾琮暗暗按住她的小手,朝她微微摇头,使了个眼色。
贾惜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满心不解地看着贾琮。
明明是宝二哥哥的错,为什么琮哥哥不跟老祖宗说明白?
下一刻。
只听贾琮淡淡开口地道:“老太太,先别急着发火。”
“就算是要打要杀,也总要先弄个清楚。”
贾母从鼻翼里冷冷哼了一声。
“难道你琏二嫂子还会冤枉你不成!”
贾琮呵呵笑道:“冤不冤枉的,等会老太太就知道了。”
说着缓缓走近王熙凤眼前。
他年纪尚幼,身量足足比王熙凤矮了两三个头。
仰起头,静静看着王熙凤那双丹凤眼。
“琏二嫂子,你怎么知道贾探春是我推的?”
“是亲眼所见?”
“还是听人所说?”
王熙凤被贾琮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住,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有些发慌。
连忙掩饰着娇笑了两声:“我既然要过来宽慰老祖宗,西跨院发生的事,自然是要跟人问个清楚明白的。”
“哦?”
“那就是听人说的了?”贾琮微微一笑。
当时在场的人现在可都在荣庆堂里坐着。
包括贾探春自己在内,都还没有单独跟王熙凤说话的机会。
所以,向王熙凤嚼舌根子的必定是守在房间外面的下人仆妇。
而下人仆妇却并不清楚里间实情。
所以贾琮断定王熙凤不过是为了当日一点闲气,故意要构陷冤枉他!
只是,他贾琮又岂是这么好冤枉的?
王熙凤强自笑道:“我不问个清楚,难道还真是想故意冤枉琮兄弟么?”
贾琮脸上冷意更浓,无声地笑了笑。
“琏二嫂子,不若你叫来跟伱回话的那婆子进来一下如何?”
王熙凤心中愈加发慌,这小混蛋明明一直好好在这荣庆堂里。
又怎么知道跟她回话是个婆子而不是个丫头?
“琮兄弟,瞧你说的,这可是荣庆堂,那等粗使婆子又如何能进来?”
贾琮朝贾母拱拱手:“老太太,我有句话要问个粗使婆子,还请你老人家发句话儿。”
贾母心中疑虑更甚。
她虽然喜欢王熙凤不假,却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人拿她当枪使!
“凤哥儿,你让人去叫了来就是了。”
“丰儿。”
王熙凤回身看了丰儿一眼,暗暗使了个眼色。
丰儿会意,不多时果然带了一名长相蠢笨的婆子进来。
贾琮一见此人身形,正是才进荣庆堂时,见过的那道鬼鬼祟祟溜去东跨院佛堂的身影。
念头微动,瞬间已是明白了大半。
自然是这婆子去给王氏报信,而王氏被禁足佛堂出不来,才命她去找王熙凤的。
姑侄两人虽然未曾见面,想要让贾琮吃个大亏的心却是一拍即合。
当即给他扣了这么一口乌漆嘛黑的大锅。
贾琮飞快看了小红一眼,口型吐出“琏二爷”三字。
贾赦迟迟不至,也不知道在哪里绊住了脚。
他得多给自己加一重保险。
小红会意,趁人不备,悄悄溜出荣庆堂。
此时,那蠢笨婆子早已爬在地上,朝上连连磕头。
“给老太太,二奶奶,宝二爷,各位姑娘小爷请安。”
贾母淡然开口:“琮儿,人已经带来了,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
“多谢老太太。”贾琮朝贾母笑了笑,接着问道:“你亲眼看见我推了三姑娘,害得她受伤的?”
那蠢笨婆子回话飞快:“是奴婢亲眼所见。”
她当然看不见当时林黛玉香闺里发生的事,不过是刚刚丰儿在路上教她这么着回话而已。
王熙凤听见这婆子说的话,嘴角微弯,面上不由得带了几分得意之色出来。
琮老三,饶你奸似鬼,也要喝老娘的洗脚水!
今儿大老爷不在家,看还有谁来救你!
贾琮只当是没有看见王熙凤脸上的得意之色。
接着问那蠢笨婆子:“那来我问你,你家三姑娘究竟是被我摔伤了左腿?还是右腿?”
贾探春摔伤的是膝盖,当然不是什么左腿右腿。
那蠢笨婆子被贾琮这一句话问得立时目瞪口呆。
丰儿刚刚只让她说是亲眼所见,却没有告诉她三姑娘究竟是伤了哪条腿。
半晌才嗫嚅着道:“应该是右,右腿……”
“行,好好记得你现在说的话。”贾琮收回盯住这蠢笨婆子的犀利目光。
缓缓踱着步子,走去贾母跟前,静静注视着贾宝玉。
“宝二哥哥,你也觉得是我亲手推得三姐姐?”
贾宝玉哪里敢看贾琮的眼睛,只恨不得将头埋进胸膛里做鹌鹑。
半晌,才讷讷地道:“我不知道,当时,当时我都气糊涂了,没,没看清……”
此言一出,林黛玉心内悚然一惊。
就像是从来不认得贾宝玉一般,偏过头来,一双含情美目牢牢盯着他。
这就是贾宝玉?
这府里宝塔尖尖上的凤凰蛋?
居然是如此凉薄的心性?
要知道究竟是贾宝玉自己推得探春摔跤,跟贾琮故意出手推得探春摔跤,后果截然不同。
在贾宝玉不过就是被贾母轻描淡写说上一句半句,什么事都不会有。
在贾琮却不然,被当众打板子都是轻的!
贾琮将贾宝玉的神色收在眼内,面上冷意更浓。
又走去贾探春面前,猛然抬高了声量!
“贾探春,我来问你,到底是谁亲手推得你摔跤!”
“你摔伤的到底是右边膝盖还是左边膝盖?!”
贾探春此时年纪还小,就算比贾迎春胆大心细些,毕竟还没有修炼成日后那朵才自精明志自高的玫瑰花。
被贾琮高声一喝,顿时放声大哭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来问我……”
“呜呜呜,老祖宗,我的膝盖好疼!”
探春这一哭,直哭得贾母心烦之极,眉头大皱。
不等贾母反应过来,贾琮回身一把抓住地上的蠢笨婆子!
口中喝道:“说!谁叫你暗中构陷冤枉小爷的!”
那蠢笨婆子面如死灰,死鱼眼睛偷偷朝王熙凤的方向看去。
王熙凤竖起一双丹凤眼死死盯着这婆子。
只要这蠢货开口敢多说一个字,她必定让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贾琮!够了!”
贾母不等那婆子再说出什么蠢话,朝贾琮厉声喝道:“你还想要问什么?!”
“侍书,拿玉痕胶送你姑娘回抱厦去歇着!”
“来人,打贾琮十板子,关去东府祠堂!”
呼啦啦,荣庆堂内立时涌进一群身材健壮的仆妇,伸手便去抓贾琮。
“慢着!”
正千钧一发之际,贾赦大步流星走进荣庆堂。
两脚将上前抓贾琮的仆妇踢开!
“给老爷我滚一边去!”
贾赦挺身站在贾母面前,率先护住贾琮,然后才冷笑着问道:
“老太太,琮儿今日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要先挨板子再跪祠堂?”
“老太太是不是忘了,当日宝玉犯得是什么错?”
“也不过是跪了区区三日祠堂而已,而琮儿非但要跪祠堂还得挨板子?”
“呵呵,呵呵,老太太还真是一视同仁的紧!”
“佩服!佩服!”
探春受伤一事,从那棒槌婆子说出的蠢话来看,明显是王熙凤出言构陷。
贾母人老成精,又焉得不知?
于是索性一字不跟贾赦提起。
顺手指着开始扔在地上的那张纸,怒道:“老大,你来的正好,看看你那好儿子写的东西!”
贾赦弯腰将地上的纸张捡了起来,飞快看过,仰头哈哈大笑。
“写的好!”
“不愧是我贾恩侯的儿子!”
“下回再写个一首半首出来,也帮我骂骂你那假正经好二叔给你老子我出气!”
林黛玉贾宝玉并迎春惜春探春,在贾赦闯进来的时候,早已齐齐站了起来。
只有王熙凤连忙避进了碧纱橱。
听贾赦这话一说,俱都面面相觑。
就连贾琮都忍不住低着头抿嘴笑了,果然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贾母的偏心执拗也只有贾赦这混不吝能应付。
“混账!你是不是想气死老娘找山拜?!”
贾赦甩了甩写着两首词的纸,乐呵呵地道:“寒衣节已经过了,再等拜山要清明,还早的很哪!”
“不过,我要将这个给我那好二弟看了,那可就当真不知道是谁要过清明了!”
贾宝玉一听要被贾政看见那两阕词,如遭雷击,只觉双脚发软。
抱住贾母的胳臂死不放手:
“老祖宗,救我……”
“千万,千万不要叫老爷进来……”
贾政素来以读书明理,人品端方自诩。
倘若知道了他这凤凰蛋儿子在堂弟眼里是如此模样,第一反应绝对是先抓来贾宝玉揍一顿再说。
绝无侥幸。
贾母心疼地将贾宝玉揽在怀里,柔声安慰。
“我的儿,放心,有我在呢,断然不让你父亲进来唬着你……”
好容易安抚住那撒娇撒痴的大脸宝。
贾母深深吸了口气,指着贾赦的鼻子骂道:“滚!滚!滚!”
“带着你这宝贝好儿子给老婆子滚出去!”
“以后不许他再踏进荣庆堂半步!”
贾赦牵着贾琮的小手,转身就走。
“不来便不来,当这荣庆堂我好稀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