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刚过,深秋暖阳洒满整个杭州城。清泰大街上,游人商贾络绎不绝,从清泰门转过螺丝巷,街道两旁便是一大片热闹集市。集市上金银玉器、熊珍虎宝、绫罗绸缎比比皆是令人目不暇接,来往客商叫卖还价之声不绝于耳。再往街道边上便是无数酒招旗茶旗迎风招展,那便是连成排的酒楼茶坊,逛得疲惫了的客商,便在此间休憩饮食,此时恰在饭点,酒楼里轰饮之声如雷贯耳。杭州人间天堂,果然热闹非凡。
大伙都是亦步亦趋地走走看看,模样闲适,可偏偏有几个精壮汉子,他们身材高大,身着劲装,快步穿梭在人群之中,一点都不像是来逛集市的。只见他们目光如炬,挨个在人群中打量察看,像是急切地在寻人。
街边有一座奢华酒楼,酒楼二楼上立着一根长达丈余的粗壮旗杆,旗杆上挂着一个巨幅的酒招旗,风吹不动。二楼的一张靠窗木桌旁,几双眸子正冷冷瞧着集市里的异状。
“沐姑娘,往日这集市里有这么多探子么?”桌旁一人低声问道,那人戴着一顶圆竹斗笠,低低的帽檐下露出了一个瘦削坚挺的下巴,听他声音,却是希言道长。只见桌旁夜飞辰等人有的贴着大胡子,打扮成老板模样,有的身边放着背篓,装成了客商模样,装作吃食。
只听沐妍儿颤声道:“没有......”
众人听罢仍不由心里一紧。却听青玉失声叫道:“啊呀!那不是陈侍卫么?”
一旁夜飞辰赶紧拉住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听青玉疑惑道:“适才那侍卫我刚好认识,他们是把守精舍的侍卫,平日里他们都不离精舍半步,今日怎么出来了?”
麟霄冷声道:“因为他们日夜把守的秘密,被人知道了。”
只见沐妍儿秀眉紧蹙,两行泪却是刷地流下。不消他们多说,她已经知道麟霄所言不假了,她冒险试探,是报了万一的希望,希望他们的推断都是错的,可亲眼看到这些精舍侍卫一个个杀气腾腾寻找自己,哪里还容她有丝毫幻想?她脑海里仿佛已看到崔胤源在地牢里用那世间最惨绝人寰的手段毒害他人,耳旁也仿佛听到那冤死之人在凄惨呐喊。
“为甚么......”只听沐妍儿啜泣道:“为甚么他要这么做!”
青玉紧紧握住沐妍儿的手,知道大难恐怕要来了,心里又急又怕,眼圈也跟着红了,几个大男人眼看这副惨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面面相觑。便在此时,麟霄却见夜飞辰与希言二人都望着自己,他知道几个人中沐妍儿最信任自己,眼下也只有自己来安慰她,当下略一思索,道:“沐姑娘,我不太会劝人,但此事因我而起,今后无论发生甚么事,我都会陪你走下去。”他心中本就有愧疚,觉得自己害了沐妍儿,这番话却是发自肺腑,说得情真意切。
沐妍儿泪眼婆娑望向麟霄,心里感到些许温暖,强笑着点了点头。
夜飞辰希言眼见着两人你侬我侬,均感身上鸡皮疙瘩丛生,同声轻咳了一下,转过头看向楼下去了。
希言胳膊轻抵了一下夜飞辰,道:“你看他们腰间和靴子。”
夜飞辰凝目看了半晌,道:“有点鼓囊囊的!”
希言轻笑道:“里面都装着家伙呢!”
夜飞辰一愣,奇道:“那你还笑得出来?”
希言喝了一口茶,悠然道:“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只要我们不现身,他们怎会找到这上面来?”
话音未落,却听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响,那脚步声不紧不徐,坚实有力,踏得楼梯板嘎吱作响。希言与夜飞辰对望一眼,心里腾地冒起不妙之感。
希言一听便知道这几人一定是身怀武功,他两指微屈,轻轻敲了敲桌子,给麟霄几人使了个眼色,几人偷目望了一眼楼梯处,都会过了意,赶紧低下头装作吃喝。
希言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双目如电从斗笠下扫出,只见楼梯边上来了三名身穿青色劲装、戴着墨绿头巾的汉子走了上来。他低着头颅,假装喝茶,心里却飞快盘算:“眼下几人中只有自己武功尚可,如果被对方识破,那就让夜麟二人护送沐妍儿青玉先走,自己尽力拖住他们。”心里这样想着,另一边却在暗暗求老君保佑这几人赶紧离开。谁知怕甚么来甚么,那几人上楼后环顾一周,好死不死地竟径直走向自己这桌!
希言心当下深吸一口气,手缓缓放到桌下,只待发难。
楼梯离窗口大桌只有几步之遥,不一会,那几人就定定立在了桌旁。沐妍儿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青玉手中暗暗紧握剑鞘,神色也是十分紧张。
只见带头那人面色黝黑,身形高壮,抱胸而立只是冷眼扫视着他们几人,当扫到希言时,那人停住了,只听他沉声道:“这位兄台,这店内既受不了日晒也遭不到雨淋,为何不解下斗笠以真面目示人?”
希言心下暗叫糟糕,原来竟是这该死的斗笠欲盖弥彰,让对方起了疑心,他见机极快,当下笑了两声,粗声道:“小人做买卖多年,风里来雨里去,这斗笠便如我的情人,从未离身,不知这位大爷有何见教?”
那带头汉子冷笑一声,道:“不巧得很,在下奉命拿人,却要请阁下将你情人从头上请下来,好让在下辨识一番阁下的庐山真面目。”
希言“哦?”了一声,道:“不知大爷是县府州卫,还是哪个卫所的军爷?”
那汉子显是有些不耐,森然道:“咱既不是府卫,也不是军爷,但你若不揭下斗笠,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希言哈哈一笑,道:“大爷别动气,揭下就揭下嘛!”言罢便伸手缓缓向斗笠锁扣摸去。
麟霄灿眼见这几人高壮威猛,一看就不是易与之辈,心不禁一紧,手中拳头紧握,只待暴起。夜飞辰却暗暗伸手摸向腰间,却不知在摸甚么东西。只听希言笑道:“这位大爷,我这便揭下斗笠,您瞧——”只见他双臂一振,眼前青光一闪,那斗笠附着希言强劲内力,如离弦之箭直直削向带头汉子面门,那汉子冷笑一声,伸出两指轻轻一拨,那斗笠瞬间便向飞向了身后,只听“乒乓丁零”碗碟落地之声大作,后面几桌都被那斗笠扫过,好几人被撞倒在地。
眼见希言发难,夜飞辰猛地跳起长臂一挥,只见一团白粉便朝那三人劈头盖脸洒去,那带头汉子正与希言放对,没有料到夜飞辰竟敢偷袭,他首当其冲,稍一愣神,那白面扑面而至。霎时他眼中与口鼻中便如火烧一般疼痛刺骨,他闭眼低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两手猛在脸上拍,身后两名汉子慌忙扶住那带头汉子,其中一人恶狠狠地吼道:“卑鄙小人,竟敢下毒!快快交出解药,留你全尸!”
只听夜飞辰慌忙道:“对不住了各位大爷,我慌忙间将那擦毒疮的药粉洒了,这不是毒,用水清洗即可!”
那汉子听罢赶紧在桌上扯过一杯茶水,猛地朝带头汉子的脸上泼去,霎时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声冲天而起,那带头汉子剧痛难忍,竟倒在了地上。原来那哪里是什么疮药粉,却是那磨细的石灰粉,石灰见水便烧,沾上点星沫在肌肤上便会疼痛难耐,那汉子哪里受得住满脸那切肤之痛?
眼见夜飞辰一招便把那武功高强的带头汉子撂倒,大伙都看呆了,却听夜飞辰暴喝一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只听希言一声清啸,纵身便是一招魁星踢斗向剩下两名汉子踢去,与那两名汉子缠斗起来,那两名汉子身形虽然高大,但武功内力远不如带头汉子,几招下来,便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眼见酒楼里大打出手,食客们生怕伤及自己,急急忙忙惊慌逃窜,纷纷向楼下挤去,那楼下集市里的精舍侍卫听到楼上有动静,又纷纷向楼上挤来,一时间上的要上、下的要下挤成一团,呼儿唤女、干爹骂娘之声四起,楼下也围了几层看热闹的百姓,纷纷指指点点。
眼见楼道已被堵死,想要突围几无可能,希言赶紧四处寻找出路。那酒楼两面靠墙,另外两面却开了两扇轩窗,一扇窗外正朝街上集市,另一扇下面却是一条笔直的河道,河道上泊着几叶小舟。希言极目望去,却见那河道直直向城外延去,他眉头一皱,已有计较。
希言转身一把拉住夜飞辰和麟霄灿道:“两位兄弟,你们俩护着两位姑娘从那窗上下道河道里,河道里有船,你们只顾往外划,一刻也不要停留!”言罢转身便要走,忽地双手一紧,只听夜飞辰与麟霄同声急叫道:“那你呢?!”
希言眼见众人关切地望向自己,淡淡一笑,道:“你们只管走,区区这点侍卫,拦不住我的,我稍后便来寻你们!”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一点底也没有,方才那带头汉子两指轻轻拨开自己全力掷出的斗笠,可见这些侍卫里不乏高手,夜飞辰奇招制服了这个高手,却不知还有几个此类高手。但唯有自己拖住这些人,他们才多一分逃生的希望,反正自己烂命一条,最多也只能活个一年半载,不如死前做点好事。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翻身便从另一扇窗纵身跳向街上集市,只听楼下呼喝之声大作,那些精舍侍卫听到动静,纷纷围向了希言。
眼见情势危急,夜飞辰一把拉住麟霄,道:“麟兄你先下去接住她们!”
麟霄听罢一点头,二话不说翻身摸到窗沿,跳到了河道上的小舟里。夜飞辰眼见麟霄已经上船,转身便要拉沐妍儿,却见沐妍儿微微往后缩去,原来她男女之别观念甚重,眼见夜飞辰要拉她,不自觉地就避开了。
夜飞辰一跺脚,低声喝道:“姑奶奶!火都要烧到头上了,你还在顾忌甚么!”
沐妍儿虽然惊惧慌乱,但要其他男子触碰自己身体,却是宁死也不从的,夜飞辰无法可施,心下大急,转眼一看青玉正在身后扶着沐妍儿,当下吼道:“青玉,护你家小姐下去!”
青玉是有点武艺的,但要让她护着沐妍儿从二楼窗上下到河道里,却是十分吃力。她双手紧紧拉着沐妍儿,缓缓将她从窗上向下放去,麟霄愣愣站在船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夜飞辰在上面看得鬼火乱冒,暗骂道:“这些男男女女真是无聊至极!”
只听“啊呀!”一声尖叫,那青玉手中一滑,沐妍儿手中一空,应声向下掉去,原来青玉虽有武艺,但形势紧张,她手中出汗,一时竟手滑没能抓住。沐妍儿一声娇呼,紧闭双眼只待摔入河中,却瞬间觉得腰上一紧,似乎被人牢牢搂住!沐妍儿睁开双眼,只见搂住自己那人金发飘飘,剑眉入鬓,正是麟霄!
危急时分,麟霄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当下松开沐妍儿又接下青玉,正要接应夜飞辰上船,却见夜飞辰倚在窗边,正笑着望着自己。
麟霄心里咯噔一下,腾腾两步奔上船头,急叫道:“快下来!”
夜飞辰双手拉住窗扉,微微一笑道:“麟兄,祝你大仇早日得报!带着沐姑娘赶紧走吧!”
麟霄知道夜飞辰担心希言一个人独木难支,要去冒险助他,却借故让自己先下来,护送沐妍儿先走。夜飞辰毫无武功,此去必定凶多吉少,想到这里,他又急又怒,双手牢牢抓住系船绳,怒目仰视着夜飞辰低声喝到:“混蛋!你快给我下来!”
情势危急,夜飞辰没有多说,他冲着几人挥了挥手,“啪”地一声关死了轩窗。麟霄灿紧咬牙关,呆呆望着窗头,感觉时间刹那静止,深秋残阳映照在那朱红色轩窗之上,看起来那么温暖祥和,可那窗内那个与自己嬉笑怒骂共历患难的人,今生今世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眼见麟霄紧握系船绳呆立在船头,那青玉急忙拉住他道:“麟公子,我们快走吧!”
麟霄转过头,沉声道:“急甚么?”
麟霄灿急火攻心,眼神中透出一股寒意,青玉见他模样吓人,不自觉地退后两步。自打相识以来,沐妍儿只觉麟霄少言少语,安静平和,还从未见他动过气,但她知道麟霄是担忧夜飞辰安危才会失态,所以并未介怀。此时她得知了翠隐山庄的真相,反而平静了许多,她略一思索,向麟霄道:“麟公子,伯父要的是我一人,我这就去山庄找他,我们两家这么多年交情,相信他不会难为我。”
麟霄皱眉道:“不成,我已经让你冒过一次险,不能再让你涉险了。崔胤源连那么阴毒的事都干得出来,他还有甚么事干不出来?还有那振远,千方百计找机会害你,你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沐妍儿摇头道:“我不回山庄,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麟霄打断道:“即便你回去,他们照样不会放过我们,沐姑娘别说了,时间不等人,我护送你们先走!”言罢不由分说解开系船索,摇桨便走。
麟霄生在海边,划船便如中原人骑马一般稀松平常,那小舟悄无声息地拖着一路清波,朝那城外疾速行去。
约莫半柱香时分,船行到了水门边,再也不能向前行去了。那水门之上悬着无数削尖的大木桩,水底深邃阴沉,不知藏着多少暗器簇藜,水门连着城门,守城士卒正警惕地盯着他们。
麟霄三人装作游玩客商,若无其事地将船靠在了河道边,寻路上了岸。
转到一个小巷之中,麟霄道:“沐姑娘,此处再走几步出门便是城外,你带着青玉赶紧逃吧!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去!”言罢转身便走,却是要去寻夜飞辰。
“麟公子!”沐妍儿急忙喊道。
麟霄脚步一滞,转身望向沐妍儿。
沐妍儿低声道:“和我们一同走吧!”
麟霄听罢低头默然半晌,沐妍儿心里一阵紧张,就怕他说个不字,却见他猛地抬头道:“我必须回去。”言罢丝毫未做停留转身便走,几步便转进转角另一条巷子里去了。
沐妍儿樱口微张,眼中噙着一汪泪水,想要说甚么,却甚么也没说出口。
只听青玉骂道:“这臭男人,方才还说甚么不管发生甚么都要陪你一起走下去,现在跑得连影也没有了!姐妹们说男人的嘴是骗人的鬼,果不其然!”
沐妍儿呆呆望着街角,良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