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水荡漾,船行十日。商船先由运河北上,到得扬子江以后便一路向西而去。一路走走停停,这一日傍晚,商船停泊在金陵津渡。
希言正在船舱里打坐调息。数日来,他白日里帮船老板打打杂,晚间便在船舱内修炼华山内功,虽说是命在旦夕,但他勤修不辍的习惯却是未曾改变。可连续修炼了几日,他发觉自己华山纯正内功日渐羸弱,每日一个大周天走下来,不仅没有神气充盈,反而感觉丹田空虚不已。而那蛊毒内劲却如野草蔓藤一般疯长,便是不加修炼,也一日强过一日,只稍稍一运起内劲,那蛊毒宛如毒蛇一般不自觉地在四肢百骸中乱窜,瞬间便觉浑身充满雄浑功劲。
希言暗道邪门,他猜想道:“以前只有一种夜叉蛊毒在体内,华山纯阳内劲还可以压制一番,可现在又多了一种修罗蛊毒,两种蛊毒都不是寻常蛊毒,而是最为厉害的蛊母之毒,想来以自己的修为,恐怕是再也压制不住了。”
想到这里,他苦笑一声,暗暗担忧自己能否撑得到华山。黑暗中,他手中轻抚那一柄陪伴自己多年的清雪古剑,轻轻拔出一截青锋,那雪白银亮剑光霎时映进他的眼帘。他暗暗苦笑道:“清雪啊,到头来恐怕还要劳烦你送我一程。”
“希言大哥!”却见一名少年冲进船舱叫道:“咱们到金陵了!”
希言刷地还剑入鞘,将它放到一旁,换上一张笑脸道:“小七你来啦。”这孩子正是那船老板的小儿子小七,这小子十来岁年纪,自打希言上船后,便成天跟着希言屁股后面跑。听船工说,船老板想儿子想到命里去了,可偏偏天意弄人,却一口气生出六朵金花,堪堪快要到不惑之年才生出这个宝贝儿子,平日里到哪都带在身边,想来日后也是要承接船老板衣钵的。
只听小七兴奋不已道:“咱们快要靠岸啦,希言大哥跟我一起去金陵城里玩吧!”
希言刮了刮他红扑扑脸蛋,笑道:“就知道玩,待会你爹下货我还得帮他算账呢!”
小七大声道:“我等你啊!我听爹说了,金陵这边下货少,没一会儿就干完啦!”
希言道:“嗯,要玩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七奇道:“甚么条件?”
希言神秘道:“待会你就知道啦!”言罢搂着小七肩膀便往外走去。
金陵津渡乃是江南大港,只见港内各色船只一字排开,一眼望不到头。若不是大小船只随着江上波浪缓缓起伏,还让人以为是在平地之上。渡口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那辉煌灯火直照亮了半边夜空,繁华之感丝毫不逊于杭州津渡。
一艘货船边,一名长身玉立的青年正在飞快拨动珠算,计算应该收入的货款和支出的税金,他一边算,一边对旁边说着甚么,看起来业务繁忙不已。而在他身旁,一名粗衣少年正苦着一张脸认真听着他讲解那算法要义,如同听天书一般摸不着门道。
那船老板正在吆喝着船工上下货物,眼见希言潜心教授小七如何算账,饱经风霜的粗糙大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好啦,账算完啦!适才教你这些,都会了么?”只听希言笑眯眯地道。
小七眼见他这副神态却吓得一哆嗦,前几日他也这般和颜悦色发问,自己老老实实说不会,结果被他狠狠打了手心。小七赶紧道:“会了会了!”
希言“哦?”了一声,颔首道:“孺子可教!那你来给我算算,假如一箱香料值十两银子,眼下我要给他们下六箱,该收多少银子?”
小七眉头紧锁,掰起手指算了半天,仿佛遇上了万物起源一般的天下难题,良久没有做声。
希言冷哼一声,恶道:“还没算出来?”
小七心里一慌,赶紧寒声道:“十六......六两?”
希言一听差点没气得昏过去,他怒道:“一箱都值十两,六箱你倒给我整出十六两来了!照你这般做生意,裤子都要亏没了!你还敢说你会了?!”言罢手掌高高举起,作势要打。
小七“哇呀!”惨叫一声,不待他打到身上,早一溜烟往城里跑去了。
希言望着小七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掌,神色颇为得意,他暗道:“难怪我那师父和净慈师叔祖三天两头敲打我,原来当师父这般过瘾!”
只听那船老板哈哈笑道:“小兄弟,劳你费心了,咱们船明日一早才起航,你跟小七一块去金陵城里玩玩吧!”
希言道:“您这边不用帮忙啦?”
船老板摆手道:“剩下都是些粗活,你能帮甚么忙,去吧!”
希言久闻金陵盛名,其实也想进城去逛逛,眼见船老板确实也不需要帮忙,他便辞别船老板,去寻小七同进金陵城游玩。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金陵自古便是江南繁华所在,从东吴孙家的建业城,到南朝六国的建康城,数朝古都,王气凛然。历经数百年繁荣生衍,如今的金陵城虎踞龙盘,十万人家,恐怕比起京师长安,那也不遑多让。
希言与小七走在辉煌灯火的街头,不禁连连发出惊叹之声。却听小七一脸鄙夷道:“大哥,你别大声感叹了行么,人家还以为我们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小七久在江湖上跑,这金陵城是来过无数回了,这番终于让他逮着机会好好数落一番希言了。
希言寒着一张脸连声道:“是是,你说的是。”
小七得意至极,道:“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开开眼界!”语气十足十的大哥范。
希言笑道:“好啊,咱们走!”
两人一路嬉笑着从北市逛到了南市,看罢了花灯龙船,赏过了夜市胜景,却走到了一条热闹非凡的巷子前,希言抬头一看,只见巷口立着一块大大牌坊,上书:绮秀坊三字,却是卖衣服的所在。希言心里一动,拉起小七便往里面走。
却听小七大惊道:“希言大哥,你要在这里买衣服?很贵的!”
希言不由分说,拉起小七便走进了一家看起来较为朴素雅致的衣帽铺。
小七低声道:“希言大哥,你衣服不是好好的么,干嘛买衣服?”
希言笑道:“你别说话,乖乖呆在这里便好。”
只见一名掌柜模样男子满脸堆笑道:“锦帽皮裘,罗绮大氅,小店里应有尽有,客官需要点甚么呢?”
希言伸手一指小七,道:“老板,请你给他找一身合体的衣服。”
小七一听要给自己买衣服,连连摆手道:“我衣服挺好的,不用了!”
那掌柜一看小七身上粗布衣服被浆洗得发白,不像是个能买得起衣服的模样,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只听他斜目道:“小店的衣服可不便宜。”
小七听罢此言脸上发烫,连连拉住希言衣襟要往外走。希言知道天下生意人都生了一双势利眼,当下也不动气,只是微微一笑,道:“你只管量体裁衣,其他事情无需多言。”
那掌柜打量了一番眼前男子,只见他虽着一身青色道袍,但英姿勃发器宇轩昂,一看便是个不俗之人,当下又换上一张笑脸,向那小七道:“小客官是喜爱深色还是浅色?”
那小七躲在希言身侧嗫嗫嚅嚅道:“我真不要啦……”
那掌柜哈哈一笑,道:“我看小哥同我一般,也不像是锦衣玉食的人儿,那就来身耐脏的玄青色吧?”
希言点头道:“就按掌柜说的办。”
那掌柜扯出皮尺,在小七身上量了一番,便进柜台里面取出一套夏布短襦衫,笑道:“客官看这件如何?”
希言探手一摸,道:“这布比他身上穿的还粗,穿起来必定难受。”他扫视一圈店内挂着的各类衣袍,指着一件玄青色窄袖袍衫,道:“请你把那件拿下来看看。”
那窄袖袍衫是时下最时兴的衣物,可是价格也比那夏布短襦高出一大截来,那掌柜张口想说甚么,但终究没说出口,老老实实将那袍衫取了下来。
希言提起那袍衫在小七身上一比,面露惊叹之色,点头道:“就是这件了。”
那小七急忙摆手道:“我、我穿不了这么好的衣服......”
希言一笑,道:“大家都是人,凭甚么你就穿不得好衣服?”
掌柜听罢希言此话,心里蓦地一震,是啊,大家都是人,为甚么穷人就穿不得好衣服?渐渐地,他看希言的目光仿佛发生了变化。
那小七平日里嬉笑打闹古灵精怪,现在却如做错事的小孩一般手足无措,一句话也说不出。
希言拍了拍小七脑袋,道:“愣着干嘛,去换啊!”
擦干净脸上污渍,理顺了杂乱头发,换上那玄青色窄袖袍衫,小七容光焕发,就跟换了一个人一般,站在希言面前。只见希言“啧啧”两声,拍手大声道:“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瞧瞧!这妥妥的一个公子哥啊!”
小七换上新衣服,连走路也不自在了,一脸尴尬道:“希言大哥,真的好看么?”
希言不容置疑道:“那还用说!”他转身望向掌柜道:“老板,这衣服多少钱?”
掌柜的略一沉吟,道:“客官,不瞒您说,这衣袍本来卖八两银子,但在下看您不是世俗之人,我只收您五两银子本钱。”
希言哈哈一笑,道:“掌柜的也是实在人,五两就五两!”言罢伸手入怀,掏出五两白银交到了掌柜手中,道:“多结善缘,当有福报,掌柜的日后必会生意兴隆!”
做生意的谁不愿听到“生意兴隆”四字?况且这道长看起来出尘隐仙,想必得他祝祷日后必会成真。那掌柜的脸上笑开了花,道:“多谢客官!”
闹腾了半晌,希言携着小七走出了绮秀坊,一路赏玩着往回走去。堪堪转过一个街角,只见那小七两眼发直,盯着街边一家卖脂粉香膏的铺子迈不开腿了。
希言奇道:“怎么,你要买胭脂还是水粉?”
小七抬头道:“希言大哥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言罢一溜烟跑进了那铺子里。
希言略感纳闷,也只能等在原地。等了半晌,却不见小七出来,希言“咝”地吸了一口气,暗道:“这小子难道当真去买那些东西了?小小年纪,可别走了岔路!”想到这里,他急急奔进了那铺子里,还没进屋,却见小七迎面走了出来,神色似乎有些黯然。
希言森然道:“你进去干嘛了?”
小七一摆手道:“没甚么。”拉起希言便走。
一路上,小七没有再嬉笑打闹,安静不已。希言越看越觉奇怪,心里隐隐担忧起来,这孩子年纪尚小,可千万别受人蛊惑染上甚么怪异癖好。想到这里,他拍了拍小七肩膀道:“你先回船上去,我想起来还要买点东西带回去。”
小七道:“我陪你一道去吧。”
希言摆手道:“你先回吧,时间不早了,你爹会担心。”
小七“哦”了一声,道:“你知道回去的路么?”
希言佯怒道:“你以为我三岁小孩啊?去吧!”
眼见小七渐渐消失在来往人群中,踮起脚尖也再也看不见他了,希言赶紧扭头便往刚才那家脂粉香膏铺里跑去。
甫一进店,希言气喘吁吁地对着掌柜道:“掌柜的,方才那小孩在看甚么脂粉?你们怎么能将这种东西卖给小孩子?”
那掌柜的是个女子,观之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听到有人在店内大喊大叫,冷哼一声正待发怒,抬眼一瞧却见那人玉树临风相貌英俊,霎时换上一张妩媚笑脸,柔声道:“公子干甚么发这么大火?有甚么事好好跟奴家说嘛!”
希言凛然道:“方才有个十多岁的小孩来过?”
老板娘玉指抵颚,略一思索,道:“确实有呢。”
希言痛心疾首道:“贪财也要有个度!干嘛卖这些脂粉给人家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嗯?还是个男孩!”
那老板娘一愣,旋即指着希言掩口大笑起来,那笑声尖锐刺耳,希言听得浑身发毛,呵斥道:“亏你还笑得出来,你这样会毁掉一个孩子的身心你知道么?”
老板娘止住笑声,媚眼含笑望向希言道:“公子,奴家到要请教,将蛇油膏卖给一个孩子如何会毁掉他的身心?”
“蛇油膏?”希言大惊道:“他、他真的来买蛇油膏?”
老板娘“啧啧”两声,摇头道:“那您以为是甚么?”
希言寒声道:“我看您这不是卖脂粉香膏的么,便以为......”
老板娘侧身过来问道:“便以为他有涂脂粉的癖好?哎哟,大人的世界可真龌龊哟!”言罢颇为惋惜地望向希言。
希言久在华山,如同野人一般,对这些都停留在字面理解,哪里知道那么多?他登时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然后找条地缝钻将进去,面上尴尬不已,陪笑道:“抱歉打扰了,在下告辞!”言罢逃也似的转身便走,一刻也不想多留。
“可惜哟……”却听身后老板娘妩媚声音缓缓传来。
希言一怔,转身道:“可惜甚么?”
那老板娘拨弄着涂得血红的指甲,懒声道:“这小孩来看过好多次蛇油膏,却一次也没买。”
希言奇道:“为甚么?”
那老板娘上下打量了一番希言,道:“你恐怕也是刚认识他不久吧?这蛇油膏虽是护手良品,不过嘛,你觉得他出得起这十两银子么?”
希言回想起那船老板满是冻伤冰口的双手,霎时明白了小七是想给他爹买一盒蛇油膏,但他哪里来的钱买?所以只有一次又一次地看看。希言自己没有爹,想起小七那种五味杂陈的心情,不禁眼眶微热。他望着老板娘道:“十两银子么?给我拿一盒。”
那老板娘眼见快收摊了,还能做成生意,不禁喜上眉梢,只听她媚笑一声道:“公子稍侯,奴家这便去取。”
眼见老板娘背向自己取蛇油膏,希言赶紧伸手往怀里一掏,却见手里只有几块可怜的碎银,加起来恐怕二两也不够了。日前将多余银两都留给了夜飞辰,适才给小七买衣服又把最后一块整银都用了,全身上下哪里还能找出十两银子?忽然他想起自己从小便戴在胸前的那枚玉佩,眼下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干脆拿它来做点有用之事。
那老板娘取下蛇油膏,放到希言手中,吃吃笑道:“上好蛇油膏,公子拿好了!”末了还在希言手背轻轻摸了一把。
希言全身发毛,赶紧一缩手,道:“多谢老板娘,不过......小道钱没带够,这里有块玉,您看下能否换得这个蛇油膏?”
老板娘一听对方没钱,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只见她眉头一皱,道:“咱家是卖东西的,可不是当铺。”
希言道:“您先看看这玉吧。”
若是旁人,那老板娘早就发火将他赶出去了,可面前这年轻人怎么也让她动不了气,她无奈一叹,伸手接住了那块玉佩。甫一入手,便感那玉佩质地温润无比,比自己店里的脂粉还要滑顺,再定睛一看,只见那玉佩是一半作白青色、一半作紫墨色,却是一整块阴阳玉打造成了一个太极图,整个玉佩似乎散发着幽幽荧光。老板娘虽然不是卖玉的,但自己的珠玉不少,知道这不是凡品。她皱眉道:“你真愿意拿这个换盒蛇油膏?”
希言点头道:“正是。”
老板娘握住那玉佩,沉声道:“您看着也不是蠢人,应该知道这玉佩不止十两银子吧?”
希言微微一笑道:“不管它值多少银子,它换回了我想要的东西,便已发挥了它最大的价值。天下熙熙,皆为利往,钱财本来都是身外之物,又何必太过在意?”
老板娘凝目望着希言,良久点点头,道:“公子说得很有道理,那咱们成交。”
希言拿起蛇油膏,拱手一揖便要离开,却听那老板娘唤道:“等一下!”
希言奇道:“老板娘还有甚么事?”
那老板娘玉手一摊,道:“你把蛇油膏给我。”
希言一愣,道:“不是说好了么,老板娘缘何反悔?”
却见老板娘从柜里拿出两个镶紫红色花边的盒子,一看就是上品蛇油膏,只见她娇笑道:“你那盒呀,是去年的陈货,把这两盒带上吧!”
希言呆在原地还未及作声,那老板娘已拿两盒上等蛇油膏换下了他手中那一盒陈品蛇油膏。希言心下感动,道:“老板娘,这......”
却见老板娘微微一笑,道:“放心吧,奴家可吃不了亏!”言罢眼带柔情望着希言。
希言见老板娘又要施展媚术,吓得赶紧一抱拳,逃也似的离开了铺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