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乖乖,来张张嘴——”昏暗山洞里,只听一个温软悦耳的女声传来。
“这可是姐姐我辛辛苦苦弄来的新鲜果子,尝一尝嘛!”只听那女子苦口婆心地劝着谁吃东西,可对方似乎毫不理会。
那女子又道:“已经三天了,你甚么都不吃,都饿瘦了,哎!”她言语中仿佛带点自责,可对方仍旧一声不吭,似乎决定跟她彻底决裂冷战到底。
那女子叹道:“没办法了。”只听她冷哼一声,道:“你实在不吃东西,那本姑娘只能在你饿得皮包骨之前先把你吃了。”
火光闪过,却见一名黑衣女子手腕一翻,一柄尖刀已横在手掌,她美艳双眸中杀意凌然,慢慢向一个藤条笼子靠去。顺着她目光一看,只见那藤条笼子只有一尺见方,颇见逼仄,里面关了一只白闪闪毛茸茸的小东西,正是银月那个倒霉蛋了。
那银月本在那小小牢笼中呲牙咧嘴地与那黑衣女子对峙,神色间颇见凶狠,想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死也不会任这黑衣女子摆布。眼见那毒妇悍然持刀越靠越近,银月一愣,赶紧向后缩去。可那牢笼就那点大,它能退到哪里?霎时便抵在后面无路可退。
那女子冷笑一声,道:“你不是挺厉害的么,也怕死么?”言罢一刀直从那藤条缝隙猛戳过来,那银月平生只在辽阔山林间来去如风,何时见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等吓人场面?登时吓得“吱吱”乱叫,满笼子乱窜。
那女子抽出刀来,蹲下身子微笑道:“怎么样,现在想吃东西了吗?”
小命难保,还要甚么尊严?银月赶紧猛地点点头,表示已经投诚。那女子见这貂儿颇通人性,心下甚喜,笑道:“这才乖嘛!”
那黑衣女子一顿果子、萝卜、白菜塞了满满一笼,面带微笑只等银月来吃,她哪里知道银月只吃荤不吃素,平生最爱吃小鱼干,素的从来不碰。但那是过去,现在这情形,不吃就得挨刀子,银月是个觉乖的,赶紧捧住一个野果就开吃。
江州城南外有一个景致名唤紫虎山,紫虎山上又有一处道观名唤紫虎观,沈北川知道希言修道,便提议领希言去道观看看。希言这两日心情正是颓丧,也想出去散散心,便欣然同意了,既是出游,又岂能撇开鲜于若薇,于是这日三人带了几名侍从一大早便出发前往紫虎观。
甫一翻过紫虎岭,却听前方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仿佛有一个大市集在不远处一般,冬日雾大,希言又看不清前方事物,奇道:“沈兄,你不是说山上是道观么?哪个道观会这般热闹?”
沈北川嘿嘿一笑,道:“你见过的道观都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偏偏咱这紫虎观就是这般热闹!”
希言哪里肯信,登时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却见白雾中横起一堵红墙,再往前走,却见那红墙正中一座牌坊高高耸立,希言凝目望去,那牌坊上果然好生生书着“紫虎观”三字。希言一摸下巴,奇道:“真是一座道观!”
鲜于若薇笑道:“北川你别再捉弄他了。”只听她娓娓道来:“紫虎观平日里是一座清净道观,每月初九、十九、二十九三日却开放做庙会,供周边居民互通有无。这一规制据说是紫虎观以前的老观主定下的,为的是方便百姓。几十年来,这庙会规模越办越大,除了本地土产,更有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外地特产。江州城中的富贾豪绅、平常百姓也常来光顾,已然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处热闹所在了。”
希言听罢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沈北川笑道:“这老观主生前可没料到他的一句话让他的道观变成了市集,若他泉下有知,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希言若有所思道:“老观主心怀苍生,早已抛却这世俗藩篱。便如沈兄所言,道观就该那般冷冷清清高高在上远离人世么?这般破除旧制与民方便,不正是求道之人所追求的大道无为么?小隐于野,大隐于市,老观主真非常人也。”
鲜于若薇见希言见解颇为独到,不禁颔首道:“布公子所言真是让人彻悟。”
沈北川眼见鲜于若薇对希言仿佛又多了几分感佩神色,赶紧道:“嗨,别扯这些鬼话了,咱们进去瞧瞧!”
进得道观大门,只见一条石阶蜿蜒向上,直没在那苍翠青松里,那道观大殿在青松间只露出一只檐角。石阶两旁,各式商贩兜售着自家商品,只见吃的有饼面脆馍,穿的有绫绸布麻,用的有五金杂货更是不一而足。晨光熹微,但那石阶上人来人往,真不亚于城中市集,端的热闹非凡。
三人说笑着一路向上逛去,快到大殿正门时,却听路旁一个沙哑声音传来:“机缘算尽,人事铁断,几位少侠,有缘相逢,何不来上一卦?”
希言侧头一看,只见路旁一名老者佝偻着身子望着他们,那老者衣衫单薄复又补丁遍身,身旁立着的一副八卦旗也是破破烂烂,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它吹得稀烂,那形容颇为寒酸。
却听沈北川呵呵笑道:“老人家,您这般会算,怎不算算自己何时才能发迹?”
却听鲜于若薇怒道:“你给我闭嘴!”言罢从自己钱袋里掏出几两银子,塞到老者手里,道:“老人家,天气寒冷,您拿这钱去买点厚衣服穿吧!”
那老者却笑了笑并不来接,说道:“多谢小姑娘好意,不过老朽既不是叫花子,也不是大和尚,断不能受人施舍,还请小姑娘见谅。”
希言见他一席话不卑不亢,神色间泰然自若,不觉心下生出敬佩之情,欠身扶住那老者道:“老先生你先收下,我们不是施舍,请您为我们算卦。”
那老者捋须笑道:“这很合规矩,老朽收下了。”
几人围坐在那老者的小摊旁,沈北川哪里信这些道佛宗教?可眼见希言和鲜于若薇都坐下了,没奈何,也只得蹲在一旁抓耳挠腮等着他们。
那老者微笑望着几人道:“哪位先算?”
鲜于若薇也是个不信教的,但事已至此,不算那是看不起这老道士了,她便举起手来,道:“老先生先给我算吧!”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一眼鲜于若薇,颔首道:“姑娘生具慈悲心肠,复又宝光湛然出尘遗世,光看面相,便知你是上等好命。”
沈北川听罢“嗤”地一笑,冷道:“这还用你看?你把钱给我我保证比你说得还好。”
鲜于若薇怒道:“沈北川!你给我死到一边去!”
沈北川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便要离开,却听那老者道:“这位军爷稍安勿躁,稍后我也为你推一卦。准与不准,你自知晓。”
沈北川嘿嘿一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若真算准还好,若算不准,我只当你招摇撞骗,拿你见官!
那老者也不见气,笑道:“悉听尊便。”
老者要了鲜于若薇的生辰八字,推算片刻,颔首道:“甲丁生人寅卯辛,又名仁寿两堪评;亥卯未全嫌紫薇,若逢坎地必荣幸。姑娘乃是曲直入格之命,乃是仁寿两全的大福大贵之命。难得,难得啊!”
鲜于若薇微笑道:“多谢老先生吉言。”她本不相信这些玄虚之事,当下只是应付一句,便要起身。却听那老者又道:“姑娘命运虽好,但中途仍有曲折波澜,可要老道为你一一解来?”
鲜于若薇点头道:“好呀,有劳老先生。”她不愿拂逆老者好意,又假装兴致勃勃地听着。老者道:“姑娘命中坎坷主要有二,一者命格中水象有余而金象不足,主家世虽大但并不和谐,姑娘夹在中间颇有为难。”
鲜于若薇听到这里心里登时一惊,暗道:“这老先生算的真准!”她忙问道:“还有呢?”
那老先生若有似无看了一眼希言,又看了一眼沈北川,道:“这二嘛,姑娘四柱过强,姻缘方面恐有曲折。”
鲜于若薇心里一紧,偷望了一眼希言,低声道:“那老先生能告诉我结局是好是坏么?”
老者微微一笑摇头道:“是好是坏,权看姑娘如何去想。更多的,老朽却是不能说了。”
希言道:“若薇姑娘心地纯善,日后必得良婿子孙满堂得其善终,北川,你说呢?”
那沈北川把胸口拍得山响,大声道:“兄弟所言不错,姐姐的结局必定是好的!”
鲜于若薇一个姑娘家,在一群大男人中间谈婚论嫁哪能不脸红,赶忙插转话头,让老者为她算算家人等其他事项,那老者推图解卦,事无巨细莫不一一应验,鲜于若薇直呼神人,众人也都震惊难言。
待鲜于若薇算完,那沈北川雀跃道:“老先生快来算我!”
那老者笑道:“不送我见官啦?”
沈北川尴尬笑道:“老人家见谅,都怪那些江湖骗子太多,才让您这等高人受了误伤。”
那老者哈哈笑道:“这话倒不假。”他细细推算了半晌沈北川的生辰八字,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方才抬起头来道:“军爷出生贫寒但年少时有贵人相助,一生戎马功名显赫,只不过......”
沈北川听到前面正高兴,却听那老者话头一转,心中登时生出不祥之感,寒声问道:“只不过怎样?”
那老者耷拉的眼皮下一双眸子温润有神,望着沈北川道:“你的卦象为乾,乾卦为天,刚强纯阳之相也。你生性果决忠毅,是个难得的将才,一生所求大多也能遂心意。但人生如逆旅,有许多事情并非一味追逐便能得到,求而不得要懂得取舍,还望你能切记。”
沈北川见那老者面目慈祥谆谆叮嘱,仿佛如一个长辈在给自己的晚辈讲人生道理一般,他自幼父母双亡,虽有陆千寻待他如已出,但对他也是颇为严厉,平生有谁这般对他?一时他心里竟莫名感动,那老人家说甚么他却完全没听进去。
那老者见他一脸呆滞望着自己,微笑道:“军爷,你的卦数老道就解到这里,以后的路还很长,何去何从,端看你自己作为了。”
沈北川回过神来,拱手抱拳道:“多谢老先生!”
他们两人都看完了,便剩下希言一人。那老者眯起双目细细端详了一阵希言,道:“劳烦小友伸出右手。”
希言奇道:“老先生是要为晚辈摸骨么?据晚辈所知,摸骨不都是摸面骨、头骨么?”
老者微笑道:“你只管伸手便是。”
希言哈哈一笑,道:“那便有劳老先生了。”
希言伸手手臂,那老者也伸出枯藤一般的苍斑手掌轻轻搭上了希言列缺、鱼际两处穴位。他缓缓闭上双目,似在细细感受希言手中脉相。希言微微一奇,暗道:“推卦占星、摸骨看相这些都不稀奇,这老先生怎地把起脉来了?”想到这里,他心中忽地一惊,突然想到以前净慈师叔说过一事。
数百年前道家先祖中有一门玄妙功法名唤天问,据传那天问心诀参透了人体脉象玄妙,其中有一门奇特功法,名唤推脉问命,能通过分析人体脉象推断此人命数,算无遗策十分应验,据说前朝文帝、当朝太宗都曾请天问高人入宫面圣,只是历武周之后,不知何故天问心诀便失传了,而后便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希言等小辈弟子哪里肯信这般玄虚之事,只把这事当故事来听,可观眼前这老者,不正像是在推脉问命么?
良久,那老者缓缓移开手臂,他慢慢抬头望向那苍翠青松,似乎陷入了沉思。希言等人不敢惊扰,静静待他分解。
“看不清。”却听那老者轻声自语道。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那山外青松如同笼罩在一层白纱中,沈北川悟道:“老先生是说雾太大看不清外面么?”
你老者回过神来,摇头道:“老朽是说这小友的命数,看不清。”
鲜于若薇担心道:“老先生您神机妙算,再帮他好好看看好么?”
那老者微笑摇头道:“人力有时而穷,有些命数,也不是凭人力便可以算出,请恕老朽才疏。”言罢便掏出方才收下的银子,要还给希言。
希言一愣,随即想到:“是了,这老道必定是算出我命不久矣,又不想让我难过,故意这般说的。”想到这里,他推辞道:“多谢老先生点拨,还请您收下,能得天问耆老为晚辈推脉问命,实乃平生之幸,再无心意,实属不敬了。”
那老者目光中闪过一丝光芒,微微颔首道:“你能识得老朽来历,想来也是同道中人,今日也算无憾。”
希言起身一稽首,恭敬道:“晚辈华山灵虚宫弟子希言,再拜前辈,敢问前辈尊号?”
听到这里,鲜于若薇一奇,正要发问,却见沈北川拉了她一把,低声道:“下来再说。”鲜于若薇心里更是起疑:难道这“布公子”是假名?为何北川都知道,他却单单瞒住了我?想到这里,她眉头微蹙,已经不高兴了。
却听那老者笑道:“原来是隐丘的徒弟,快哉,快哉!”
希言一听更是大喜,急道:“老前辈认识我师父?”
那老者捋须道:“岂止认识,隐丘唤我二师祖,净慈唤我师叔,厉飞沙唤我师父。”
希言大惊,脱口叫道:“镜渊祖师!”登时跪拜在地上。
沈北川与鲜于若薇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大家都不清楚这老者来历,但观希言举动,想来也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道家宗师。那老者哈哈一笑,伸手轻轻一托,希言不由自主地立起身来。只听他微笑道:“傻孩儿,世上早已无那甚么劳什子镜渊祖师,老朽只是一个云游四方的老头儿。倒是你们这些小辈弟子让老朽颇为惊喜,连隐丘的徒弟都长这般大了,想当年老朽离山时,隐丘都还是个少年!啧啧,白驹过隙,逝者如斯啊!”
那老者得知了希言身份,仿佛换了个人,话变得多了起来,形色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此等喜悦何须压抑?便如他这般出尘的道家宗师,也免不了俗。
希言见镜渊祖师托起他的那股劲力纯正温和但又力道威猛,刚柔并济间令人不得反抗但又无比舒适,正是道家正宗内劲:太极劲。那镜渊祖师外貌观之虽孱弱不堪,但这手绝活一露,他身子无疑是康健无碍,恐怕堪比壮年。希言见状大喜,垂首拜道:“祖师,您人虽未在山上,但山上一直流传着您的传说,弟子们都想着您呢!现下弟子正要赶回师门,请祖师随弟子一道回去看看吧!”
镜渊祖师听罢微微一叹,道:“想来老朽下山也有二十余载了,按理说也该回去看看我的那些徒子徒孙了。”言罢他面带微笑携住希言右手,一脸慈祥地端详着希言。
希言一听大喜,一把握住镜渊祖师的手,道:“祖师您答应啦?”
镜渊祖师不置可否,脸色却突然沉了下来,道:“孩子,我先前为你推脉,发觉你的脉象不对劲啊,你身上怎会有这般剧烈的毒劲?”
希言叹道:“此事说来话长,还容弟子一一禀明祖师。”
镜渊祖师伸手打断了他,道:“这石径上人来人往颇不方便,咱们找个僻静之所,你好好给我讲讲。老朽这半年都在紫虎观挂单,你且随我去静室吧。”
希言拱手道:“弟子遵命。”
沈北川与鲜于若薇听罢也要跟去,却听镜渊祖师道:“各位小友便在观内庙会逛逛吧。”
希言知道镜渊祖师要与自己谈论师门的人事,外人确是不方便在场,当下陪笑道:“北川、若薇姑娘你们先逛着,我不多时便出来。”
沈北川立刻意会,打个哈哈道:“那有何不可,要听你们讲经论道,我恐怕要打起瞌睡来!”言罢拉起鲜于若薇便走,那鲜于若薇还待问希言的不是,却见沈北川一个劲给她使眼色,只好忿忿然跟着他一起走了。
紫虎观大殿外热闹非凡好似一幅市井图画,可甫一进殿,那嘈杂喧嚣的声音霎时低了一大半。过了两仪门,穿过老君堂,更是再也听闻不到丝毫杂音,入眼的是青烟袅袅曲径通幽,入耳的是道铃铮铮深沉悠扬。希言的心渐渐也静了下来。
静室里,一老一小两名道长席地对座。希言将这近一年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简要讲述给镜渊祖师,直待山雾散尽,那暖暖日光透过窗格照进室内,希言方才讲完。
镜渊祖师闭目听完一言不发,似乎在思量甚么。良久,只听他缓缓道:“独孤问俗......你这又是何苦。”
希言不明所以,又不敢贸然发问,只得垂首等镜渊祖师示下。却听他道:“灵根附体,好些年没听过这词儿了,嘿嘿,也难为他了,竟真让他找到了。”
希言道:“我一直没搞明白这灵根附体究竟是甚么,还请祖师释疑。”
镜渊祖师道:“人体所有的经脉都由天极气海发源,支撑天极气海的是金木水火土五支五行根,五行根相生相克,循环往复。便在这纷繁复杂片刻不停的生克演化中,有极少一种体质特殊的人衍生出第六根。第六根若是由相克产生,譬如火金根、金木根,便是死根,这人生来便会夭折;相反,若是由相生产生,譬如水木根、木火根,便是灵根,此人天生便是绝佳体质,病不及肺腑,伤不及经脉,恢复能力极强,武学进界也非常人可比。”
希言颤声道:“我......便是这种体质?”
镜渊祖师点头道:“你不仅是这种体质,复有木火、火土、土金、金水、水木五条灵根,更是灵根附体中的万里无一,着实难得。”
希言震惊难言,他回想起自己经历的各种险境,良久道:“难怪......”
镜渊祖师捋须笑道:“难怪你身携两只蛊母还没有暴毙,是么?”
希言听罢忽地跪倒在地,以额触地悲声道:“祖师!自弟子被这蛊母附身以来,心魔肆虐狂暴无度,甚至......甚至作了杀孽!弟子不配再自称华山门人,请祖师废弟子全身武艺,缚弟子回山问罪!”
镜渊祖师伸手轻轻托起希言,却见希言瘦削脸上两行热泪滚滚而下,登时沉下脸来道:“痴人!”
希言不明镜渊祖师为何动怒,只敢垂首而立,恭聆教诲。
却听镜渊祖师道:“老朽且问你,你杀的是些甚么人?”
希言低声道:“是江上水匪。”
镜渊祖师又道:“那水匪做的是甚么勾当?”
希言道:“自然是打家劫舍伤天害命的勾当,但......”
镜渊祖师不待他说完,又道:“那他们有何不能杀?便是老朽在场,也得手刃几个为百姓除害。”言罢他端起茶杯轻酌一口,神情十分不屑。
希言始终迈不过心中那个坎,叹道:“弟子自幼被教导:小至蝼蚁,大至人畜,均为天生地养,须得善待。弟子从小谨遵师训,从不曾加害一花一木,更遑论杀人......那坏人虽恶,却自有天道惩戒,我又有何权力夺其性命?”
镜渊祖师被他气得笑了,道:“邪恶面前,你不动手,我不动手,谈何天道?等着老天一个雷把恶人劈死么?笑话!况且你不杀他,他便要去杀无辜百姓,那百姓们该死么?希言啊希言,隐丘到底怎么教的,把你教的如此迂腐!”
眼见镜渊祖师如此笃定支持自己前番作为,希言既惶恐又感动,颤声道:“祖师是说,弟子所作所为,还配得上华山弟子的名号么……”
镜渊祖师道:“不仅是配,且堪称楷模。修道之人所为何事?连路见不平都不敢振臂一呼,那岂不是无异于与恶人狼狈为奸?”
镜渊祖师何等身份?连他都赞许自己的所为,希言心下大慰,始终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消失。他朗声道:“弟子谨遵祖师教诲,多谢祖师为弟子解开沉重心结!”言罢又要下跪。
镜渊祖师一摆手道:“快别跪了,咱们相见才一个多时辰,你跪了多少次了,罢了,咱身在华山之外,便免了那些长幼尊卑的俗套。”
希言听罢便垂首坐在一旁不再下跪。两人又闲谈了一阵华山上的人事、希言的一些见闻,镜渊祖师见希言诚恳谦卑心地仁厚,颇为喜欢这个年轻人,话也不自觉的变得多了起来,多的是讲一些做人的道理与希言听。
两人谈到尸毒一事,镜渊祖师叹道:“这尸毒已经绝迹十几年,不知他独孤问俗又从哪里弄到了蛊母,真是作孽啊!”
希言道:“据我所知,他在杭州崔左相的别院里,还炼制了数百毒尸,不知他们意欲何为。”
镜渊祖师摇头道:“北境胡人虎视眈眈,中原蝗灾饿殍遍野,这些人又在暗中搞鬼。照他们这般折腾,天下不久必将大乱,可怜黎民百姓,又得遭罪喽。天狼妨紫薇,星象诚不欺我。”
希言忙道:“那祖师有何解法?”
镜渊祖师微笑道:“我要是能解,我便不该在此处,而该在天上位列仙班了。孩子,天道无常,不为尧生,不为桀亡,我们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
希言心中一阵颓然,暗道:“连祖师都束手无策,那我还能做甚么?”
镜渊祖师看出他的心事,笑道:“怎么了,是不是觉得老朽没用啊?”
希言惶恐道:“弟子不敢!”
镜渊祖师瞧他那惊恐模样不禁好笑,摇了摇手道:“好啦,时候也不早了,你那两个朋友恐怕也等得着急了,去吧。”
希言道:“那......祖师随弟子一起回山么?”言罢期盼地望着镜渊祖师。
镜渊祖师摇头道:“老朽在此还有事没办完,待我办完,日后总还有相见的时候。”
希言点了点头,道:“弟子遵命。待弟子回山后自会向师父师叔他们讲述祖师近况,大家知道了一定会非常高兴!”
镜渊祖师拍了拍希言后背笑道:“这孩儿真会说话,若不是咱爷孙俩都有事,我真想让你多陪陪老朽。”
希言忙道:“那有何不可,弟子就暂缓回山便是。”
镜渊祖师摇了摇头道:“罢了,老朽说过咱们还会再见,随缘聚散,不必如此。”
将希言送到静室门口,镜渊祖师沉吟片刻道:“孩子,枉你叫老朽一声祖师,你的命途老朽却是真的看不清。这推脉问命最是玄妙,只要老朽二指搭上鱼际一脉,那人的命数如繁花、如落叶、如腾蛟、如卧虎便一一显现在老朽面前。偏偏你的......老朽只能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雾,那雾中隐有风雷,多的却是看不到了。”
希言叹道:“弟子本事低微偏偏命又不好,让祖师劳心了。独孤问俗说过,我只有一年半载的命,看不看得清都无所谓了。”
镜渊祖师摇头道:“非也,我断不了你的命,独孤问俗更断不了你的命。看不清才有无限可能,年轻人,你要记住,自己的命运始终是掌握在你自己手中的。”
希言细细嚼着这句话,似乎感悟到了些甚么,回首望向镜渊祖师,却见他已回到草席上闭目养神了。
紫虎观大殿外,沈北川与鲜于若薇坐在一个茶棚里等着希言。
鲜于若薇只是垂目望向自己手中把玩的茶杯,长长睫毛扑闪扑闪地不知在想些甚么。眼见她一言不发看不出喜怒,沈北川在一旁大口饮茶也不敢来与她搭话。两人堪堪坐了半个时辰,沈北川小心翼翼道:“姐,您不问点甚么么?”
鲜于若薇冷声道:“我说过要问你么?”
沈北川吞了口唾沫,陪笑道:“其实啊,希言兄弟也是无奈,他......”
“我说了要你解释么?”却见鲜于若薇一双美目中两点寒星闪过,沈北川差点被刺瞎了双眼,赶紧闭上了嘴继续大口饮茶。那盖碗茶被他当成了酒喝,蹭蹭地堆了十来个茶碗,他心里直骂希言:“这小子在里面干嘛,快出来救我!”
“北川,若薇姑娘,你们在这儿呀!”却听一人朗声喊道。
沈北川一听登时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赶紧上前抓住希言,苦道:“祖宗,你他娘的终于出来了!”
希言笑道:“对不住了,让你们久等了!”
沈北川朝鲜于若薇那边努了努嘴,低声道:“想想怎么解释吧,布公子!”
希言偷目望去,只见鲜于若薇坐在原地一言不发,面色竟出奇平静,他挠了挠头,道:“这事是我不对!”
沈北川瞪他道:“我也知道是你不对,你可得把她哄好了,不然咱俩日子都不好过!”
希言深吸一口气,扭头阔步便走向茶棚里。沈北川远远躲在一边,自语道:“祝你好运了。”
茶桌四四方方,鲜于若薇坐了一头,希言挑了她对面的位子坐下。他自顾自斟满一杯茶,望着茶碗里旋转沉浮的茶叶,竟发起了呆。
鲜于若薇见状更是生气:“明明是你有错在先,这会儿反倒在这里不理人!”
良久,却听希言道:“若薇姑娘,别生气了,像我这种人,不值得你动气。”希言生性跳脱活跃,在华山上也是经常惹是生非让师父师叔发怒,他每次都要绞尽脑汁去赔礼道歉消解怒气,久而久之,竟让他总结出了几条绝招,他自己取名为“破气五式”。便如这招叫做“自暴自弃”法,旨在贬低自己,让对方怒气稍缓。
鲜于若薇并未理睬,只是侧首望着茶棚外面。希言见状好似并不奏效,他苦笑一声,道:“我本身也没几日可活了,但死前得不到若薇姑娘原宥,那真是死而有憾。”这招叫做“悲天悯人”法,旨在卖惨来博取对方同情。这招威力巨大,他师父师叔常在这招面前败下阵来,希言偷目一瞧,只见鲜于若薇眉头微蹙,暗喜道:“这招果然有用!”
眼见鲜于若薇神色松动,这个时候才是解释的好时机,他赶紧道:“若薇姑娘,那日我手刃几名匪徒,心绪大乱,为了避免给师门抹黑,才出此下策改名换姓,实在是情非得已。而后我几番想要向你解释,却又不得其时。”
鲜于若薇依旧不说话,显然是怒气未平。希言深吸一口气,暗道:“看来得祭出绝招了!”他霍地一声站起,拱手道:“若薇姑娘,你无法原宥我,那我也无颜在留在此处。咱们共历生死,说来也算机缘匪浅,今后珍重,后会有期!”言罢转身便要走。这招叫做“欲擒故纵”,外加“忆旧抒情”,双管齐下属于看家绝招了,这两招要是不成,他真没招了。
“等等!”却听鲜于若薇一声娇呼。希言心里窃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地望着鲜于若薇。
只听鲜于若薇道:“你以为我生气是因为你用假名假姓么?”
希言奇道:“不是因为这个,那还因为甚么?”
鲜于若薇扬起脸蛋,微怒道:“为何你不瞒沈北川,却单单瞒住了我。”
希言一愣,他真没考虑过这件事情,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鲜于若薇又道:“在你心里,我是不是连他都不如?还说甚么共历生死机缘匪浅!”言罢一双妙目中竟盈满泪水。
希言见她是真的伤心,忙道:“不是那样的,我没告诉你,只是没有一个好的时机,并非有意要瞒你的。”
鲜于若薇摇头道:“脱险后我们在江州待了近一个月了,多少个见面的时候,你还说没有好的时机?你就是完全不信任我而已。”她越说越伤心,两行清泪竟无声流下。
希言最是见不得女人落泪,一时方寸大乱,忙道:“没有的事!我希言在老君面前起誓:我若是不信任若薇姑娘,教我天打......”
“别说了!”鲜于若薇见他一脸严肃说得恳切,赶忙打断了他,她低垂秀目,小声道:“那我在你心里,是一个甚么样的位置?”此话无异于表露心事,鲜于若薇自觉大胆,小心子跳得扑通扑通的,不敢来看希言。
希言正色道:“在我心里,若薇姑娘冰雪聪明复又勇敢果断,家世显赫却又平易近人,生得又是美貌出尘娇柔可爱,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好姑娘。”
这马屁一顿乱拍,谁听了能不高兴?鲜于若薇一个女儿家,夸她英勇果断她自是无感,但希言亲口说她美貌可爱,她心里怎会不开心?当下破涕为笑,但她突然又想起一事,故意板起脸道:“谁要听你的这些体面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在你心里,是甚么位置?”这次她不再羞怯,两只秀目紧紧盯住希言,神色紧张不已,就等他的回答。
希言略一思索,道:“若薇姑娘在我心里,与北川一般,如兄妹一般。”
鲜于若薇眼神登时黯淡下来,她轻轻酌了一口苦茶,微笑自语道:“兄妹,挺好。”苦茶入喉,那笑容仿佛也泛起了苦涩。
希言见鲜于若薇笑了,以为她已经释怀,笑道:“笑了就对了,可比哭丧着脸好看多了!”
鲜于若薇整理了一下心情,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往日那明媚笑容,道:“希言哥哥说的没错,以后不管遇到甚么,我都要笑着面对!”
希言大喜,道:“这就对了!”
茶棚外,沈北川远远望鲜于若薇笑了,心里不由得叹服道:“还是这臭道士有办法啊!”他远远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希言瞅见,得意地扬了扬头作为回应,却没发现鲜于若薇的笑容里,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