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碧波万顷。
相传越州以东,流求以北的广袤大海上,有一座名叫瀛洲的仙山,太白有诗曰:“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但有出海捕鱼的渔人信誓旦旦地说,曾在那一片海上亲眼见到瀛洲仙山,仙山高悬半空,山顶直插云霄,不知高几万丈。世人只把此事当个故事来听,却不知世间到底有无此等仙山。
立秋后,一场风暴从海上直扑越州海岸,风暴裹挟着雷电呼啸肆虐在海岸上。越州毗邻东海,遭遇风暴是家常便饭,但以往多在夏季,此时入秋已久,突发如此大风暴却是罕见。这场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日时光,天空便已放晴,并不炙热的阳光懒懒地照在海边的白沙上。
远处几个小童手里各挽着一个竹篓,蹦蹦跳跳地往沙滩上走来,却是来捡拾风暴带上海滩的鱼虾海贝。孩子们打闹着跑到海边,却听一名小童惊道:“快看,那里有两个人!”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的沙滩上有一条破船,小船边却有两个人仰面躺在沙滩上,不知生死。“鬼啊!”小童们尖叫一声,撒腿便跑,几个大的在前面跑得飞快,一个小的追赶不及,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哭喊起来。
众小童停了下来,仍是一脸惊惧远远地望着那两个人。观望了半晌,那边都没有什么动静,大伙心下稍定。
“阿福,你去把小陈子拉起来,其他人跟我上!”一名个子稍高的小童狠狠地道,想必是这伙小童的老大了。只见他找了一根长木棍,紧紧握在手中,哆哆嗦嗦地带头往木船靠去,想来也是色厉内荏,心里害怕得紧。
“强哥,他们是不是海鬼啊……”只听一名小童带着哭腔问道。
带头小童心里一慌,嘴上却道:“什么海鬼,就算是海鬼,也是两个死鬼!”
“听说海鬼死了是要找替死鬼的...”另一名小童紧紧抓住带头小童的腰带,害怕得抖了起来。
带头小童心里更怵,奈何现下已骑虎难下,心里只恨这些笨蛋适才为何不说,现在再喊撤退以后还怎么在渔村里混?他心一横,大喊一声:“怕什么怕,一群胆小鬼!跟我来!”
众小童摸到了船边,却见木船遍体是洞,却不知为何没有沉入海底。船边躺着两名身年轻男子,两人身材修长,一名黑发凌乱地覆在面上,另一名却是满头的金发散在沙滩上。两人虽面色苍白,但看起来跟他们心里想象的“鬼”还有一定差距。
“你们看看,这像鬼吗?”带头小童问道。
众小童看了又看,均摇头道:“不像。”
“不过是两个死人,看把你们吓得!”带头小童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跟你们讲了多少遍,不要怂,不要怂,你们偏偏就是怂到了外婆家。”
一众小童头如捣蒜,一个劲只顾点头,想来平日里“老大”训话也是这般场景了。
带头小童咳了一声,一口痰吐了老远,老气横秋道:“你们也都是七八岁了,不小啦!你们看看隔壁村辉哥儿那伙,也都是七八岁,人家黄酒坛里撒尿,偷看寡妇洗澡哪样不敢干?你看看你们...一群软蛋!”
这时,带头小童瞧见众小童都抬着头,眼睛直直望着自己,一个个嘴巴大张着,似乎被吓呆了。带头小童苦笑一声,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今日我语气有点重,一切还不是为了你们...”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却搭在了自己肩上。带头小童不耐烦道:“别跟我勾肩搭背套近乎。”说罢便去扯开那只手,手掌刚刚抓住这手,却感觉那手指奇长,不像一个小孩子的手。此时却听面前一群小童大叫一声:“鬼啊!”顿时哭爹喊娘做鸟兽散,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沙滩上只留下了好几只草鞋。
日头照来,却见一个人影在自己面前缓缓立起。那影子拉得老长,哪里像个人?带头小童吓得都快要晕厥过去,想要逃跑却被那鬼手牢牢地抓住了肩膀,他“哇”地一声大哭道:“海鬼爷爷饶命啊!我上有八十岁老奶奶,中有孤苦无依的娘亲,下有...我还没来得及有下啊!”
“小鬼...”只听身后一个男子声音传来,声音温润悦耳,却不是想象中的鬼叫声。
小童两脚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不敢转过身去,却一个劲朝影子磕头,哭喊道:“海鬼爷爷!我不当小鬼啊!我都没有几两肉的,你去找隔壁村辉哥儿啊!他胖得跟猪一样,味道可比我好多了啊!”
“嗯……我看你就很合适嘛,太肥的油多,不好吃。”却听背后男子道。
眼见“海鬼”品评人肉口味,想来一定是鬼无疑,小童更是差点吓出尿来,哭道:“海鬼爷爷啊!您吃了那么多人,要不换换口味啊,您若肯放了我,我每天给你送白面大馒头油酥大鸡腿啊!”想必在这个穷苦孩童眼中,这便已经是人间绝味了。
背后男子强忍笑意,道:“说得不错,人肉我都吃腻了,走,带我去吃白面大馒头和油酥大鸡腿!”
小童一听,心中燃起了熊熊希望,急道:“好啊好啊!海鬼爷爷,随我来啊!”
“且慢。”只听男子突然道。这一声直把小童吓得魂不附体,只道是“海鬼”临时变卦,仍旧觉得还是人肉好吃。
男子松开了抓在小童肩膀的手,朝后面走去。小童偷眼望去,却见抓他的男子却是那黑发“海鬼”,只见他踱到那金发“海鬼”身边,用脚背踢了几下躺在沙滩上的金发“海鬼”,喊道:“麟霄,天亮了,起床了!”
那金发“海鬼”一动不动,想来已是死了许久。
“看见了没?”只见黑发“海鬼”转身对小童道,“这海鬼是我孙子,就是因为吃人吃得太多,嗝...撑死了!”
小童听罢被吓得魂飞魄散,顿觉裤裆里一暖,终究还是尿在裤子里了。这下却是连求饶都不知道怎么求了,嘴张着直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哈哈哈!”黑发海鬼把小童捉弄得够了,正要上前抚慰小童,却突然感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不知死的小子,你才是我孙子!”只听金发“海鬼”一声怒喝,一把便把黑发“海鬼”掀翻在地,两只“海鬼”竟打成了一团。只听两只“海鬼”嘴里恶狠狠地叫骂着什么,手还不时在空中挥舞,打法却是你踢腿来我蹬脚,你插眼来我掏阴,全然如市井流氓一般。
“我的妈呀!”只听小童哀嚎一声,连滚带爬地逃走了,边跑还边嚎道:“海鬼发疯啦……”
打了半晌,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瘫在了沙滩上。
“我说,你好歹是一族之长,这都什么招式,有点族长的风范么?”夜飞辰一边揉着自己红肿的右眼,一边怒道。
却见麟霄捂着裤裆,疼得呲牙咧嘴,怒目盯着夜飞辰,双眼直欲喷火,道:“你还有脸说我!”
夜飞辰看见他这副狼狈样,紧咬牙关死死憋笑,最终实在忍受不住,“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今日有你没我!”麟霄贵为一族之长,从未受过此等屈辱,此时大怒欲狂,又要上前与夜飞辰厮斗。
夜飞辰连连摆手,打躬作揖道:“麟大族长见谅!我也不是有意为之,这不,灵力没用了,自然不能像在瀛洲岛那样神仙打架了。”说罢双手摊开,一脸无辜。
麟霄哼了一声,道:“纵然是灵力失效,你也不能使出那么卑鄙的招术!若不是看在你爷爷当年救我的份上,我非杀了你不可!”此时裆部仍隐隐做痛,麟霄想去揉揉,又觉着动作不雅下不去手,只好恶狠狠地盯着夜飞辰。
夜飞辰奇道:“我爷爷何时救过你?”
“哼!”麟霄转过身道:“与你无关!”
夜飞辰“嘁”了一声,道:“我也不想打听!”
两人同时“哼”了一声,一扭头,背对着坐着不再说话了。
此时斜阳低垂,却是快到傍晚了。天色渐渐变暗,远处东海看起来更加幽蓝深邃,一群沙鸥在不远处盘旋着觅食,晶莹浪花一簇接一簇地拍上沙滩,万籁俱寂,唯余浪音。此处再没有那你死我活的争斗,眼见残阳如血,霞光万丈,这里有的只是无尽的广袤世界和两个倒霉的瀛洲少年。
“看来我俩真是“下凡”了。”夜飞辰喃喃道:“以前听夜漓老师讲了好多中原风光,今日一见,却比他讲的漂亮许多。”
“少见多怪!”麟霄冷冷道。
夜飞辰侧目道:“你见多识广,你来说说我们在哪?”
麟霄冷哼一声,却不再说话,想必也是一头雾水。
“德性!”夜飞辰啐道,他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白沙,阔步便往刚才小童们逃去的方向走去。
麟霄仍坐在原地,今日他先是不明不白漂泊到了中原,又是被一个夜族小辈按在地上厮打,心中早已业火三千。他缓缓闭上双目,心中默念紫麟宗灵术心诀:“静心洗灵台,紫灵生万象......”运功半晌,浑身上下却无一丝灵力涌动。他颓然躺倒在沙滩上,心下万分绝望。以往他也在夜漓老师处求过学,知道这外海险恶,是无法来去自如的,现如今一个不小心到了中原,却不知何时才能重返瀛洲。外海波诡云谲机关密布,不知何时才能回到瀛洲,那满门的血仇却是何时才能得报?想到这些,麟霄不禁又气又恨,头痛欲裂。
“罢了!”麟霄恨恨地道:“既来之则安之,先把肚子填饱再说!”眼见天色将晚,他一整天没有进食,早已饥肠辘辘,也不由得他在这里生闷气了。
他四处张望,却不知去往何处,呆了半晌,只见他重重一哼,却是朝夜飞辰刚刚去的方向去了。
天已黑定,海滨渔村却是人声鼎沸,一条青石板小巷由北向南蜿蜒铺开,这便是小村的热闹所在了。街边摆着各式小摊,有的摊上摆的是新鲜渔获,有的叫卖的却是奇石巧贝。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有些路人服饰华贵,看起来竟不似中原人士。家家户户都挂着橘红色的灯笼,虽说没有华灯如昼,那也相差仿佛了。
麟霄走在这烟火人间,却没心思去细细体味了,此时饥肠如鼓,他左顾右盼只在寻找何处有卖食的。
“白面大馒头,大肉馅儿包子!最后一笼,卖完收工咯!”却听街角处传来一声叫卖。
麟霄循声望去,却见是一大笼冒着腾腾热气的馒头包子刚刚出笼,他大喜若狂,急忙奔了过去,道:“我都要了!”
包子铺老板瞧面前这人一头金发,却是一口官话,奇道:“客官是波斯人?还是...?”
麟霄此时犹如饿鬼上身,哪有空去理会他,抓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塞,另一只手却去抓肉馅儿包子,这哪里还有一点瀛洲四大家族族长的模样?
包子铺老板哈哈笑道:“客官是几天没吃饭了?一看就是从海上回来吧。慢点吃,小的为你倒碗水。”
刚出笼的馒头包子那是贴着肉烫,麟霄没了护体灵力,只把他烫得左手换右手,直如耍戏法一般。吃了半晌,一大笼包子馒头却被他吃了一大半,他打了个嗝,摸了摸腹部,顿觉浑身又充满力气。
“啧啧,客官可真是好饭量啊!”包子铺老板竖起大拇指道:“能吃的我见过不少,像客官这样能吃的小的还是头一回见!”
麟霄一拱手,道:“好说好说!”说罢便去腰间摸自己的钱袋,虽然他没有凡中原的金银钱锭,但海外的珍奇宝贝他可不缺,随便挑拣一样都可以买下几个这样的包子铺。
摸了半晌,却见麟霄神色越来越凝重,明明自己的钱袋是贴身系在腰带上的,怎么就不见了?
包子铺老板是个生意人,瞧了一眼就看出来麟霄有问题。只见他霎时收起了适才点头哈腰的神态,冷冷道:“怎么着,客官,没带银子吗?小店小本经营,可是概不赊账!”
麟霄一怔,突然想起适才与夜飞辰在海滩上的打斗,再摸了摸自己的腰带,心下狂怒,暴喝一声:“混蛋!”却是料到钱袋已被他给摸了去。
“哟!吃饭不给钱还这么狂?喊什么喊,今天喊破天你也给我把包子钱付了!”老板声音高了八度,顿时引得一群路人驻足围观。
麟霄大窘,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不善言辞,只是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却见周遭的路人都纷纷指指点点议论着,他心下惨然,暗道:“没想到我麟霄也有如此窝囊的时刻,得亏这是在中原,无人认识我。”想到这里,他呼出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胸口。却听一人大喊道:“哟!这不是麟霄麟大族长嘛!”
麟霄直被惊得魂飞魄散,循声一看,却正是夜飞辰这个混蛋小子。只见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抓个鸡腿,吃得满嘴油污,兀自盯着自己哈哈大笑,身后却跟着先前在海滩上见过的几名小童,只见小童们也是个个手抓鸡腿,笑得合不拢嘴。
原来夜飞辰拿了麟霄寒钱袋走后没多久便碰见那伙小童,小童吓得四处逃窜,夜飞辰抓住他们解释了半晌,他们才勉强相信他不是“海鬼”,接着他便带领众小童,拿着麟霄的珍宝到处吃喝,玩得不亦乐乎,却在街角这里碰见了麟霄。
“我跟你拼了!”仇人见面,再无二话,麟霄猛地向夜飞辰扑过来。
夜飞辰连连后退道:“有话好说!别动不动就拿拳头说话嘛!兄弟先帮你把钱付了。”说着从麟霄钱袋里随手掏出一颗夜明宝珠,昏暗的街角瞬时洒满温润的幽光,路人不禁发出一阵惊叹。
夜飞辰将夜明珠递到包子铺老板手中,道:“老板见谅,我这朋友这里有点...嗯,你懂的。”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的脑袋,那模样可恶至极,麟霄忍不住又要上去揍他。
夜飞辰随手拿了一个馒头,一边啃一边道:“老板,这珠子抵几个白面馒头,够不够啊?”
包子铺老板是生意人,岂能不识货?他眼珠子都快瞪将出来,头如捣蒜地道:“够够够!”
夜飞辰伸手一挥,道:“孩儿们,吃肉馅儿大包子喽!”
只听一声欢呼,众小童一拥而上,三两下便把蒸笼里的包子抢得一干二净。包子铺老板手捧宝珠,口水都要掉下来了,突然见他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哭喊道:“发达啦!我终于发达啦!”状若癫狂,却是连自己的包子铺都不要了。
眼见没有热闹可瞧了,众人渐渐散去,街头又恢复了平静。
麟霄一把拽住夜神岚,恶狠狠地道:“拿来!”
夜飞辰一脸茫然,道:“拿甚么来?”
麟霄怒道:“还装?我的钱袋!”
夜飞辰一脸恍然大悟道:“哦!我正待给你,先前你钱袋遗落在沙滩上,却是我好心帮你收起来了。”说罢从胸前掏出了钱袋。
麟霄一把抢过,道:“无耻之徒!”说罢便往钱袋里瞧,这一瞧几乎把他肺都要气炸,只见钱袋里空空如也,连半个子都没有!
麟霄几欲崩溃,问道:“东西呢?”
“东西?”只见夜飞辰嘿嘿一笑,道:“你问他们呀!”却望着一众小童。
带头小童强哥儿道:“夜大哥带我们去吃了好多好东西,还施舍了珍宝给没饭吃的乞丐,夜大哥不是海鬼,是神仙下凡!”
夜飞辰听罢哈哈大笑,麟霄却跟霜打的茄子一般,他听到珍宝用来救济穷人了,却也不好再发作了。良久,只听他问夜飞辰道:“你身上有值钱的东西么?”
夜飞辰嘿嘿一笑,却用肩膀撞了一下麟霄寒,谄媚笑道:“我要是有,还用拿你的么?”
麟霄仰头闭眼,气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天色已晚,众小童却是要回家了,依依不舍地与夜飞辰道别。
强哥儿忽道:“夜大哥,你们若是没有去处,可愿意到我家里凑合一宿?”
夜飞辰看着强哥儿期待的目光,心下想道:“眼下身无分文,也无处可去,不如过完今夜再说。”便牵起强哥儿的手,道:“那便叨扰了!”
强哥儿立时欢呼雀跃起来,拉着夜飞辰便走。
却听夜飞辰道:“麟大族长,一道吧?”
麟霄立在原处,心里兀自怒气未消,却是不动。夜飞辰一把挽住他,笑道:“走罢!”便强拉着麟霄和强哥儿一道去了。
包子铺不远处便是一个两层小酒馆,褪色的酒招旗在夜风中缓缓飘动,靠窗的桌上是两位正在饮酒的客人,只见一位是粗髯重眉的汉子,另一位却是穿着黑衣,戴着斗笠的青年男子。
“便是他俩了?”青年男子放下茶碗,问道。
“嗯!”粗髯汉子咽下一口黄酒,道:“我一路跟来,确是他们无误了。”
青年男子十指轻抵,剑眉略蹙,道:“此事若非从沈兄口中说出,我是万万不敢相信......”
粗髯汉子一抹嘴,叹了口气,道:“肖兄,若非亲眼看到,我也是无法相信。”
青年男子默然半晌,道:“有劳沈兄!日后若要寻我,到城里留暗号,这里交给我了。”
粗髯汉子起身一抱拳,便立时下楼去了。
青年男子端起茶碗,望着窗外,却迟迟没有下口,昏暗的烛光照得斗笠下的眸子璨然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