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里,流云轻移,日头渐暖。一片轻烟薄雾中的翠隐山庄里,亭台楼阁若隐若现,霞光万道,照得那山庄宛如天宫一般,哪里有一丝阴暗污浊之象?
希言早早醒来,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他立在窗前,凝目望着那半山上的精舍,心中千头万绪。他相信麟霄说的是真的,既是如此,那么多中了活尸毒的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究竟是本来就中了毒才被关了进去,还是被关进去才被......山庄主人做这一切究竟有何图谋?
他又想起了麟霄所言,崔胤源提到了右相和杨国忠,难道是崔胤源想用这些活死人来对付政敌?但那李右相远在京师,这些活死人就算会飞,那也得飞半天才到得了,这仿佛也不太可能。突然,他又想起了一人,那人昨夜与崔胤源密谈,而且他也有那施毒的本领!想到这里,他不禁色变,如果事情真的跟他有关系,那他又有何企图?!
他想得头有点痛,便在此时,只听叩门声响起,希言轻轻闪到门边,开启门缝,只见外面立着一人,正是孟管家,连忙将门打开。
孟管家看了一眼希言,关切道:“道长昨夜仿佛没有休息好?”
希言摸了摸自己脸,想必是脸色很差,强笑道:“管家说得不错,小道平日里风餐露宿的,几时住过如此奢华的厢房?一时半会还真适应不来!”
孟管家一听哈哈笑道:“道长真是个爽直人,请移步静雨阁,小姐已着我们备下早餐了。”
希言随孟管家一路逶迤往静雨阁行去,雨过初晴,山庄内园林山水秀丽如画,可希言一肚子心事,哪有心思赏景。那孟管家一路为希言介绍各处景致,希言也只是哼哼哈哈附和,完全没听进去他在讲甚么。
山庄极大,厢房又在清幽之所,行了半晌,希言终于到得静雨阁大厅,他漫不经心抬眼看去,兀地心里咯噔一声,跨过门槛的脚悬在了半空:只见那厅内大圆桌上,上首正坐着一名鹤发苍苍的老者,那老者望着自己,看不出喜怒,不是崔胤源却是谁!只见他背后还立着一名清瘦男子,那男子眼小如鼠,正定定盯着自己。便在此时,只听一个爽朗笑声响起,一人道:“希言兄睡得蛮香嘛!”
希言侧头看去,只见夜飞辰笑着望向自己,暗暗给自己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赶紧进来。希言当下堆起笑脸,阔步迈进厅内,向崔胤源拱手道:“晚辈希言,拜见崔大人!”
崔胤源上下打量了一番希言,颔首道:“这位小道长一看便是身怀武艺,不知是师从剑宗、九华,还是华山?”
希言眼珠一转,笑道:“回大人,小道自幼在西北乌虚观修习学艺,武艺谈不上,只为强身健体而已!崔大人却是了得,身居朝堂,对江湖门派如数家珍,小道下山一路走来,多有听闻崔大人见闻广博,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这番马屁把崔胤源拍上了天,只听他哈哈大笑,道:“这小道长如此口才,做道士真是屈才了!振远你说是不是?”
只听他背后那清瘦男子皮笑肉不笑道:“大人所言极是。”嘴里这样说着,眼中两点寒光却直直刺向希言。
只听崔胤源“咝”地一声,皱眉道:“不过这乌虚观......恕老夫孤陋寡闻,倒是真没听过。”
希言笑道:“西北之地崇道,道观林立,乌虚观并不著名,崔大人没听说过那也十分寻常了。”
希言明知这老头不是善类,不想透露自己身份,却是胡口乱诌了一个子虚乌有的“乌虚观”,那崔胤源哪里能听说过此观?那沐妍儿却是知道希言来历的,当下蹙眉便要发问,却见希言星目炯炯往向自己,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不明所以,但也忍住了话头。
只听沐妍儿笑道:“好了伯父,大伙都饿了,咱们边吃边聊吧?
崔胤源点头道:“妍儿说得没错,道长快入座,管家安排上菜吧!”
希言一拱手,挨着夜飞辰坐下,他偷眼望去,只见夜飞辰一脸闲适,不禁暗暗钦佩他喜怒不形于色,再看麟霄,可就不妙了,只见他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想来是极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沐妍儿发现了麟霄异常之色,关切道:“麟公子身体不适么?”
麟霄摇了摇头,囫囵道:“我没事。”
只听崔胤源苍老声音传来:“昨日老夫便听妍儿说起三位少年英雄在西湖边路见不平见义勇为,老夫最喜结交江湖豪侠,本待昨夜好好陪三位公子一聚,奈何公务缠身不能走脱,没有尽到地主之谊,还请三位多多包涵。”
麟霄眼见他笑语吟吟,又想到昨夜那惨绝人寰的地牢,心中怒气难平,双拳直握得发青。只听夜飞辰拱手笑道:“崔大人哪里话,晚辈几个冒昧打扰,已是无礼了,怎敢还惊扰崔大人。”
希言眼见麟霄面色不善,生怕他就此发作,忙道:“夜兄所言甚是,江湖儿女,路见不平必会拔刀相助,昨日多亏我们麟兄大展身手,那人才落荒而逃,沐姑娘和夜兄,你们说是不是?”
夜飞辰拼命点头,桌下一手死死按住麟霄的拳头。只见沐妍儿脸上竟微微泛红,低声道:“希言道长所言不虚,昨日多亏麟公子出头。”
麟霄望向沐妍儿,心里怒气稍稍平息,勉强道:“不敢当。”
只见崔胤源脸上沉了下来,向振远道:“那不长眼的纨绔揪出来了么?”
振远躬身道:“回大人,昨天夜里已找到那人。”
崔胤源悠然道:“甚么来头?”
振远道:“地方纨绔,家里有几个钱,平日里嚣张惯了,哪里有甚么来头。”
崔胤源点了点头,喝了口茶,道:“好好给他讲讲道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岂能由他胡作非为。”
振远点头道:“小人理会得。”
只听沐妍儿道:“伯父,昨日几位公子已替侄女教训过那人了,您就别再为难他了。”
崔胤源哈哈一笑,向希言等人道:“我这侄女就是心善。”转头又对沐妍儿道:“好啦好啦,伯父都依你。”神色中对沐妍儿宠溺之极。麟霄灿偷眼望向振远,却见振远正斜目望着沐妍儿,看不出喜怒。
早餐用毕,三人便要辞去。夜飞辰向沐妍儿笑道:“沐姑娘,我们初来杭州,除了西湖哪里都没去,不知你能否赏脸,带我们去看看其他景致?”
沐妍儿一脸惊喜道:“那有甚么不可以?”言罢偷偷看向麟霄,却见他正含笑看着自己,眼神满是期待,心中更是小鹿乱撞,喜不自胜。
崔胤源看在眼里,知道这侄女对这金发小子甚有好感,当下笑道:“妍儿,今日你看起来倒有些奇怪。”
沐妍儿奇道:“哪里奇怪了?”
崔胤源笑着望着沐妍儿并不说话,沐妍儿一愣,随即想到自己心事被伯父看穿,不禁脸上飞起粉霞,一跺脚便转身跑开了。
崔胤源眼见她这副羞态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希言等人只想赶紧带沐妍儿离开这是非之地,嘴里附和笑着,站起身来就要告辞。
只听崔胤源道:“三位公子,就让妍儿好好陪你们转转,老夫俗事缠身,却是不便作陪了。”
希言拱手道:“国事为重,崔大人无需多礼。”
崔胤源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希言低着头,余光目送崔胤源离开,却发现那振远双足还立在原处。他抬头一看,只见振远正眯着一双小眼盯着自己,那眼缝中两点寒芒在自己上下扫了一番,冷笑着点了点头,兀自去了。
希言心里一紧,心头莫名浮起一丝不祥之感。
出得翠隐山庄,几人飞快往城外行去。明明说好是沐妍儿带他们几人游玩,此时沐妍儿却被他们几人拉着往城外走,她几次要问,麟霄都示意她稍安勿躁。沐妍儿见麟霄神色沉重,心里不禁暗生疑虑,但她知道麟霄几人都是正人君子,便安心跟着他们走,不再发问。
按昨夜议定,几人一路向北出了杭州城门。甫一出城门,几人回头看去,只见城里熙熙攘攘热闹平静,并没有人来追捕他们,不禁都松了一口气。又走了半晌,眼见杭州城已越来越远,那鼎沸的人声也消失不见,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希言环顾四周,只见四周都是茂密树林,不远处路口挂一张褪色的茶旗,却是一间简陋茶铺,希言凝目一看,只见里面只有三两个茶客,再无他人。他向众人点了点头,几人快步走进了茶铺。
甫一落座,店家便给几人倒了几碗热茶,眼见他转身离去,沐妍儿迫不及待问道:“到底怎么了?”
希言和夜飞辰对望一眼,却都望向了麟霄。麟霄灿叹了口气,望着沐妍儿道:“沐姑娘,你相信我么?”
沐妍儿听罢脸上一红,却是不知道如何作答。却听青玉娇骂道:“我家小姐一个姑娘家,你这话问得,咱们凭什么相信你?”
麟霄生性耿直,不喜拐弯抹角,他没有耐心来解释,只是定定望着沐妍儿,等她答话。沐妍儿毕竟是名门闺秀,稍一慌乱便恢复了气度,只见她点头道:“我相信你们。”
麟霄点了点头,当下便压低声音,把昨夜所见简要给沐妍儿讲了一遍。麟霄话音刚落,只听“啪啦”一声,沐妍儿手中茶碗掉落在地上,只见她面色苍白,摇头道:“这...这怎么可能......”
麟霄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不是真的,但我说的全是我亲眼所见。你若继续留在山庄,多半有性命之忧!”
一旁青玉却不客气道:“几位公子,昨日你们出手相助,我家小姐很承你们的情,但你们如此挑拨小姐与崔大人,不知意欲何为?”言语中甚为警惕。
青玉说话无礼,但沐妍儿竟未出言制止,只见她双手轻抖,秀眉紧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显然是被吓坏了。崔胤源平日待她甚为亲厚,她完全不敢相信他竟在暗地里做那阴毒之事。另一边,虽然才与麟霄相处一日,但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是信任着麟霄,但真如他所言,那位高权重的伯父做下这等罪孽,却是图甚么?
麟霄没有理会青玉,只是盯着手中茶碗,不知心里想着甚么,几人沉默不语,沐妍儿更是心乱如麻,却听夜飞辰道:“沐姑娘,多说无益,咱们不妨试验一番,翠隐山庄到底有没有鬼,一试便知。”
沐妍儿颤声问道:“怎么试?”
夜飞辰低声道:“沐姑娘亲笔写封书信,告诉崔大人要回家去看望亲人,他若心里没鬼,自然会相信你,不做理会。但若他心里有鬼,你突然离去必会使他怀疑你已知内情,那他很快就会有动作。”
麟霄摇头道:“你这是甚么馊主意,现在我们逃还来不及,你还让沐姑娘去捅那个马蜂窝?他若真开始行动了,那沐姑娘还有命在吗?”
夜飞辰却沉声道:“唯有如此,才能撕开那人的假面。”
麟霄道:“现下我们还未暴露,若是沐姑娘假装不知此事,日后远离那精舍,应该可保无虞。”
希言却道:“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沐姑娘一日两日或许可保平安,但长久呆在山庄,早晚会出事。”
麟霄心知夜飞辰和希言所言不假,但他不愿沐妍儿去冒丝毫危险,当下紧握双拳,一言不发。夜飞辰与希言对望一眼,叹了口气也做声不得。
几人正一筹莫展之时,却听沐妍儿低声道:“我愿意一试。”
几人听罢刷地一声望向沐妍儿,只听她缓缓道:“我不是不相信诸位,但此事太过离奇,也唯有此法,可以还伯父一个清白。”
麟霄微微一叹,心里略有失落:“她还是不肯相信自己!”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一日,那崔胤源与她相识了多久?人家凭什么死心塌地相信自己?顿时又感到有些释然了。
只听希言道:“夜兄与麟兄且在城外等候,我与沐姑娘乔装进去打探,一经确认,我们立马出城。”
夜飞辰断然道:“不可!此去凶险万分,你们两人只身进去若遇危险,怕是不好脱身!”
麟霄点头道:“没错,多个人多分力,我们一起进去!”
希言本来觉得人少更便于来去,但眼睑夜飞辰二人如此坚决,也不好再反驳,只好点头同意。
翠隐山庄,荷塘湖畔。崔胤源手里紧紧捏着一张信纸,满是褶皱的脸上怒气勃发。
“大人,精舍的秘密必是被他们发觉了。昨夜那花架,确实被人移动了!”身后振远沉声道,声音竟有些颤抖。
“慌甚么!尸卫不是已经出动抓人了么?”只听崔胤源低声喝道,他深吸一口气,眯着眼狠狠道:“再说这几个穷小子无权无势,他们说的话谁会信?别人只怕会说他们得了失心疯。”
振远凑上来,低声道:“那几个穷小子自然不足为虑,但沐妍儿如何处置?她家有爵位在身,若是留她活口,她出去乱讲......”
崔胤源两条花白眉毛皱起,没有答话。
那振远眼见崔胤源仍犹豫不决,当下又道:“大人,咱们干的这事,那可是铁定掉脑袋的!你今天一个心慈手软,明天说不好就要换来一个满门......”
“住了!”眼见振远出言不逊,崔胤源不禁动了气,只见他斜睨振远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老夫还不清楚?妍儿只是一介女流,你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
振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凛然道:“大人,小侄对您是一片忠心,至于那甚么继承家业,我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为名利所动?但眼下已然事发,大人若置之不理,后果不堪设想啊大人!”说到后面竟是涕泪齐下,模样甚为诚恳悲戚。
长久以来,崔胤源虽然明白沐妍儿只是沐翊拉拢自己的一个由头,但她聪颖乖巧,崔胤源又没个子嗣,内心十分疼爱沐妍儿。但眼见振远说得情真意切,心知他所言不假,若此事真流传出去,那可真是难以善了,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振远眼见崔胤源貌似已动摇了,一头叩在地上,沉声道:“大人,还有一事在下不得不提,您听了以后或许当有定断。”
崔胤源缓缓转过身,吐出一个字:“讲。”
振远俯首道:“大人可别忘了,沐妍儿还有一个亲妹妹叫沐沁儿,她可是察事院的人,大人想想看察事院是谁的地盘?”
崔胤源嗤笑了一声,道:“振远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沐沁儿自打几年前进察事院后便与沐家断了联系,连她爹沐翊都找不着她人,你让沐妍儿去哪找她?此节不足为虑。”
振远急道:“大人,十指连心,血浓于水,此节不可不防啊!”言罢偷眼望向崔胤源背影,就怕他说个不字。
却听崔胤源不耐烦道:“不用多说了,就按我意思办!那几个小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沐妍儿必须给我好好地带回来,不能伤她一根汗毛!”言罢一拂袖,竟摇摇晃晃地离去了。
振远跪在原地,双拳紧紧握住,一双小眼里闪出一丝阴毒的光芒,他缓缓点了点头,望着远去的崔胤源背影,咬牙沉声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