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怪物是突然出现的。
只是在一瞬间,利爪就与我们的后背仅距咫尺,布满獠牙的嘴里呼出腥臭的风。
从外观上看它们和外面的畸形邪教系出同源,都有虫子一样的几丁质外壳和分节的多生肢体。但是它们体型更大,也更加强壮。比起那些与人类依然有形体上相似之处的混血者,它们更像为首的那个教派族长,但是背上没有尖刺而是圆形的突出物,外骨骼和内衬皮肤如同骸骨般惨白。
它们的速度快得惊人。我只来得及用固定在手臂下方的发生器向它们开一枪,然而完全没有办法伤到它们。
这时候躲闪已经绝对赶不上它出击的速度了。比我手臂还要长的爪子就要将我扎穿了。
久违的绝望。还有不可思议。因为这种瞬间转移的传送技术就我所知只有尼尔斯掌握。
这时我听见了一声嚎叫。一开始酷似受伤巨兽的野蛮吼声,远比我面对的多肢怪物更加凶残,更加暴戾。随后愈发不像生物能发出的声音。那声呼啸仿佛夹带着电磁杂音,将画面图像从屏幕上揭下撕碎,然后房间里每一个机械物件都随之发出尖叫。浮于墙壁表面的看似荧光的照明也闪烁不定。
连我脖子上的项圈都发出了短暂的悲鸣。所幸尼尔斯出品,质量比这些不知道年头的老古董还是好上太多了。后者中的大多数在爆出一阵火花后就失去了再次运作起来的能力。
我不知道似乎不是这一瞬间的失效使我的能力释放了,或者那一声嚎叫也影响了那些怪物。它们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利爪悬在我的前方,仿佛经过迟疑后才继续运动。
一个金色的人影越过我,挥出头盔荡开利爪,伸手抓住那只怪物嶙峋的甲壳,在地上打碎了它的头颅。
第二个怪物没有坚持更长的时间。金色的头盔狠狠砸在那张丑恶的脸上,折断了它的脖子。战士把它抽搐的身体甩向它的同类,引起了一阵愤怒的吼叫。
第三个没有来得及迈出下一步。嗜血和杀戮的欲望被贯穿它头颅的短剑所中断。第四个,是战士主动接近它。他抓住怪物的肢体,用后背与臀部狠狠撞击它。虽然那些怪物比他更高大,或许更重,但他的力气和身体足以作为杠杆将那怪物从肩头摔过,轰然砸入地面。
一下,两下。战士抓着头盔上的红缨挥落,将坚硬的外骨骼锤碎,将哀嚎不止的怪物砸成肉泥。
然后,他扔下已经断气的怪物,起身,看向更远处的黑暗。
【出来。】
一声冰冷的呼啸。这个声音和他说话的声音差别很大,我甚至不能确定它是否还是依靠空气振动来传播。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语言,其中蕴含的意义直接如烙印般打在所有接受者的头脑中。我哆嗦了一下,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面对我。】
他说。
幽邃的黑暗里没有回应。
下一刻,巍峨的身影颓然跪倒。
“赫利俄斯?”
我奔到他身边。
“凯瑞亚,凯瑞亚……”他喃喃低语着一个名字,头颅低垂,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汗水淋漓。他的表情依然是无法分辨的冰冷淡漠,但很明显他的意识已经散涣了。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失焦了。他眼神飘忽地看着我,但似乎没有认出我。有些时候我不确定他究竟在看我,还是透过我看别的什么。
他又说了一些什么,但是音量低得如同呓语。他开始咳嗽,开始喘不过气,甚至难受地用手去掐自己的喉咙,仿佛那里受到了创伤。这些举动都表明他在为一些没有真实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难受。
我思索了一下,再次怀疑他中邪了。
在非自然力量的作用下受害者会濒临崩溃。当他们面容呆滞、眼珠翻白、口角流涎,就是已经被巫术弄坏了脑子,他们空洞的眼睛里再无生机可言,所有的魂魄都只能照影出死亡的余光。我见过许多次这样的情况,那个畸形组织的主教就很擅长做这种残忍的事情。
肉体变形衣衫褴褛的信徒总是在充斥着钟乳石和石笋的巨岩宫殿中聚集,而主教会高声吟唱着邪祟的赞美诗。他的变异相对而言没有那么严重,衣着在这在以简陋和原始著称的教团中实为奢华得罕见。他人模人样,但是抱负了恶毒的技艺。我在一些集会上看过他对被他们抓获的人做了什么。
他这个情况看起来并不比那些可怜人好太多。
我把限制项圈换了一个挡位。
很早我就知道我有一种天赋,一种与主教施展的巫术截然不同的技艺。截然不同,或者说恰好相反。我不仅仅能用它扰乱他们的聚会,如果及时施展,也能驱散蒙蔽人心的阴云。我把它比作看不见的一只手,挥舞起来不知轻重,而尼尔斯送给我的项圈能帮助我调节出力。
来吧,无论什么东西在作怪,先吃我一巴掌!
魁梧的身体抽动了一下,战甲随着这个动作呻吟,但是他不再抓挠自己的喉咙,急促的呼吸开始舒缓下来。
有用。我松了一口气。毋庸置疑,他的身体里蕴含着可怖的力量,如果他疯了或是失去了控制,那么离他最近的我就要遭殃。幸好我反向做法的水平一向在行。
他抬头了。我满含期待地迎上。于是我看见了一张神色清明但是阴云密布的脸。
“读数显示的目标只有一个,”他开口了,“而非一群。”
啥?
“是的,修女。”
我脸色刚一动,他便自顾自地回答道。他眺望着前方,目光飞向那幽深的走廊,我们来时的路。我有理由怀疑他眼里看到的并不是实际的景观。
他站起来,并戴上了头盔。我们目光相迎,而后为头盔的视窗所隔离。他说话了,从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冷漠而生硬无比,如果一座山会说话,那大概就是这样的声音了。那种和人类而不是半神交谈的感觉消失了。
“贾萨科的死让恩底弥翁和科勒指挥官变得缩手缩脚,”金甲半神说,“你的警告我很感激,但耐心和犹豫间有着天壤之别,只有一项可称为美德。”
话音刚落,他便飞奔而去,像一颗金色的流星划过黑暗,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一眨眼一睁眼的功夫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呆愣在原地,不是特别能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所以这是……驱魔失败了?
不可置信。在此之前我从没有失手过。我让我的病人在谵妄中走失,真是奇耻大辱。
我必须找到他。
我快步走向怪物的尸体。他走得太急,连武器都忘记了拿走。他现在是赤手空拳地在追击那些满怀恶意的怪物。
我得找到他,把他的短剑——
一团奇怪的雾气出现在我前面,仿佛色彩缤纷的万花筒。
“把你的天赋收一收,人类幼崽。那让我不舒服。”
一个高大而修长的人形生物浮现出来。他的衣服镶着无数黑白相间的小钻石,因此看起来灰蒙蒙的。一副造型奇特的紫色半面具覆盖了他的上半张脸,额前伸出分节的犄角,没有遮掩的下半张脸是全然不似人类的那种瘦削。
看见他,我首先后退了一步,因为他的穿着打扮和那些瘦长的尸体是一个风格,而现在他们的衣服就穿在我身上,如果他要拿我问责,我最好跑得飞快;然后,我又往前了一步,因为我看见赫利俄斯的短剑被拿在他手上,那就没什么好心虚的了,他也拿了不属于他的东西。
“快把它放下。”我义正词严地说,“你不能把它拿走,那是赫利俄斯的短剑。”
“你说的很对,但只有真正的主人才能使用自己的东西。”他非常平静地回答,发音准确而怪异。他以相当优雅的手势将短剑收起。很明显,他不想把它交出来。“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所以不要阻拦我去完成我们都希望看见被完成的事情。”
“不要狡辩,你这个小偷。”我气愤地把手搭在项圈上,“另外,说人话。不然就让你走不了。”
他意味复杂地叹了口气。
然后昂起头望向房间的高处。仿佛那里盘踞着什么,一直在观望底下发生的事情。
“所以到最后,你还是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家长?”
啊?
“闭嘴,小丑。我做任何事都是最棒的。”
我吃惊地低下头看向胸口,尼尔斯的声音正从那个双头老鹰的徽章里面传出来。
“是啊,我应该让你解释一下你女儿身上的东西的。”面具没有被遮住的红唇咧出一个嘲讽的微笑,随后转为肃容,“但是现在,我更好奇你这些年里到底筹划了什么。你很早就知道你要迎接一个多么危险的东西。你的准备不会只是一个无魂者吧?”
“我从没说过她是这个计划的一环。”
“意料之外的回答。希望你能解释。”
“不妨看看你的演出礼服,魅影。当你站得足够远,还能清楚地辨别出每一个花格吗?对他来说是这个道理,距离抹消对区别的认知,是黑是白已经对他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差别了。”能听出来他非常刻意地笑了一下,但是和我平时插科打诨的语气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最后,替我给他们带句话:事情不总是非黑即白的,切莫忘记乌云的色彩(thecoloroftheclouds)。”
最后一个单词仿佛拥有魔咒,让气氛凝滞了片刻。然后魅影——举止恰如其名——变魔术一样将脸上带角的面具变成了一张哭泣的脸颊。
“你一定要说出这个词吗,尼尔斯?在你我都非常清楚它的含义的情况下?你认真的?”
“我不诓人。”
“那么我将如实转告。”他在瞬间换回了原来的面具,“但是到此为止了,报丧鸟不想呈递第二个恶兆。现在回答我的问题。尼尔斯,你是不是玩脱了。”
“麻烦累及后备兵。(remadtriariosredisse.)但一切尽在掌握。计划有变,但继续你的行动,魅影。”
被称作魅影的小丑非常类人地耸了耸肩膀,然后身形凭空解体成了一团飞舞的火花,在空中飘散。
“喂喂喂!把剑留下啊!”
我着急地去拽他,但是只扑到了空气。我于是恼怒地拿手指弹胸前的那个鹰标,生气地直嚷嚷。
“尼尔斯你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那个家伙啊!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
“啊,我见多了这种狗血的剧情。但非常不幸我发现我似乎正被卷进去。好吧,我得承认我对你隐瞒了太多东西,但是——非常俗套的——为了你好。哈,一个玩笑,不要介意。”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现在能告诉我了吗?怪物肆虐,小丑横行,还有一个大块头在门前发疯。我希望我不会在稀里糊涂中把命丢掉。”
“……你会安全的。我以泰拉上所有金子起誓。”
尼尔斯平静的声音从鹰标传声器中幽幽传来。难得听见他用这样正经的语气说话,这让我感觉不太习惯。
“现在,站稳。”
随着他话音落下,我感觉脚下开始振动起来。金属地面沿着那些一直被我当作地板雕饰的纹路开始错位、移动,将那十二个玻璃仓推到角落里。十二条弧线向房间中央汇集,拼成一个巨大的正圆,然后表层下陷,十二等分地裂开,收入周围,一个圆柱形的巨大物体从空洞中升起。
令人牙齿发酸的摩擦声。这里的设备都已经很老了。这是我很早就意识到但并未多加重视的事实。
露出地表的那部分已经远远超过了地板的厚度,但还在继续上升。当我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今天真的是,状况百出。
这就是那个仅凭几帧画面就逼疯了赫利俄斯的东西。那个巨大的玻璃罐。它向房间高高的穹顶延伸,机械臂从顶部金属层展开,与房间顶部伸出的接口接合,如同树木开枝散叶。
当它在图像里的时候,虽然已经有了大致观感,但远没有亲眼目睹所感觉到的震撼。我估算了一下它的体积,认为它和我的小屋差不多大。由于原来透明的表面都被涂成了黑色,不能看清里面的样子。
“它到底是什么?”
“过去,未来,自始至终我只欠了你一个答案,但不是它。往前走,真相自见分晓。”
我能做的只是按照他所说的。
它像一尊墓碑。
我往它脚下走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