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交战，互相派遣细作十分常见，有些本事的将领往往也很重视这方面的排查。
    襄阳城内最先受到反间运动光顾的，便是经常往来外出的人群，比如游医、行脚商、游方术士等人。
    有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凭证，尚且需要奉上一些孝敬才能过关。
    然而如今这世道，战乱已久，秩序尚未完全恢复，大多数人都没有符牌、旌节之类的身份证明。
    尤其是身在前线村落、县城中的百姓，今年的县令也许明年就被人杀了，根本没人会去官府求取符节。
    但这种时候，他们可就成了魏军眼里的肥羊……
    “我真的不是关羽派来的细作啊……”一个瞎眼算命的汉子点头哈腰，苦着脸道，“敝人在此为人占卜，只为求取一口吃食，从未有逾矩之举啊。”
    为首的县府官兵却没兴趣听这些，掏掏耳朵：“从未逾矩？哼，我看似汝这般成日走街串巷，与人攀谈之人才最像细作！”
    “冤枉、冤枉啊！”那算命先生连连叩首，可惜看来是真的眼瞎，拜错了方向。
    那官兵也懒得和他废话，直白道：“若有些能证明身份的物什便拿来瞧瞧，某自然也不会为难于你。”
    那算命先生能靠这个吃饭，自然也是伶俐之人，能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只是最近生意实在不好，顿时苦笑道：“非是敝人不知礼数，只是近来拮据……实不相瞒，敝人已一天未食了。”
    听到此处，那官兵眉毛一竖：“哼！你这细作还装，不给你点厉害，谅伱也不会招供，带走！”
    “差爷，冤枉啊差爷！”
    哀嚎着的瞎子直接被拖走了……没有油水可榨，总要将他炮制成“合格的细作”，在功劳簿上记一笔。
    不然兄弟们岂不是做了白工？
    ……
    类似的事情还在襄阳城中不断发生，不过倒霉的也就是这些或许有点油水可榨，又没什么身份的群体。
    而某些群体，不但当初坚壁清野时要好言好语的请过来，现在还要选个好地方把人家招待起来，像这种查细作的事情更是绝不会上门打扰。
    这些人就是当初响当当的荆州八大家族。
    山阳刘氏、山阳王氏、琅琊诸葛氏、荆州本土的蔡氏、蒯氏、黄氏、庞氏和习氏。
    只不过现如今，与刘表绑定的最紧密的蒯家早已失势，诸葛家人丁不旺、财富不丰早落魄了，还有随着庞统陨落而走了下坡路的庞氏……
    如今的荆州八大族，还能称得上豪族的也不多了。
    可即便如此，无论双方如何交战，这些家族仍旧会被善待尊重。
    原因无他，不管谁打下了荆州这片地界，都要靠这些家族治理，而他们之间又靠着盘根错节的复杂姻亲关系彼此联系。
    这些大族很少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力求任何一方势力取胜，自己家族都能获得恩宠。
    即使是诸葛丞相，他的岳母就是蔡家人，大姐嫁给了蒯家，二姐嫁给了庞家……
    所以他在荆州主政的时候，才能如此政令通达，推行顺利。
    同样的，曹魏那边的蔡瑁本身就是蔡家人，类似的官员还有很多，他们若是拿下荆州，也同样能获得荆州大族的支持。
    但在没决出胜负之前，这些家族却往往不会在某一方身上下注。
    当然……如果攻城战继续向着残酷的方向发展，满宠还能不能像如今这般善待这些家族，那就不好说了。
    除去这些大族之外，还有一群人不必担心在反间时被刁难——贫民。
    因为无论如何，这些人身上也是不可能榨出油水的，就连抓起来“冒功”上官都不会相信，所以反倒没人来找他们的麻烦。
    那个被鞭打着搬运礌石的壮汉，便是其中之一。
    “大壮，你挨打了？！没事吧。”一个脸上沾满尘土泥痕，瘦弱如竹竿一般的黑黄肤色女人从一张破席子上慌忙走了过来。
    这张破席子，一根长长的晾衣杆，一个皮水囊，一个能用来煮饭的瓦罐，和一个装着破衣服的麻布口袋，便是他们带出来的全部家当了。
    衣服口袋里还藏了半袋粮食，却怕人盯上不敢露出来。
    从村中被魏军强迁过来之后，在襄阳城划出一片区域给他们，魏军便不管不问了。
    这些人没有片瓦遮身，吃自己带来的粮食，只有帮助魏军守城的役夫每日能获得少量的口粮。
    还好是夏天，若是冬天，只怕一个晚上就要死老弱妇孺。
    “没事，皮外伤。”牛大壮漫不经心的从怀里递过一个布袋，自己后背上遍布的血疤就像是别人身上的一般。
    那女人接过瘪瘪的布袋，里面是两捧掺了土的粟米，熬成粥两人喝也就勉强饿不死。
    原本自己丈夫的饭量，这点东西恐怕连塞牙缝都不够。
    但她还是小心翼翼的将粮食收好，这可是丈夫拼了一天的命才换来的。
    她眼中含泪道：“还说没事，都快被打烂了……”
    “没事。”牛大壮依旧平静的说着，盘腿坐在席子上，静静的发呆。
    丈夫的沉默寡言她早已习惯，此时轻叹一声，便去煮粥了。
    牛大壮则仍旧默默地坐在那里，虽然看上去沉默木讷，神情却不似旁人那般绝望。
    “大壮！”
    一个比他瘦弱了好几圈的青年男子跑到了牛大壮的面前。
    事实上这种身材在底层百姓中才是常态，牛大壮的健壮身材简直匪夷所思。
    也不怪魏军把他们这些人强迁来的第一天，就把他征到了役夫队伍里。
    被呼唤的牛大壮这才将眼神挪到了来人身上：“什么事？”
    那青年偷偷四下瞟了一圈，见没人注意，这才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看似漫不经心的低声道：“李叔说夜里有门路带咱们出去投汉军，你去不？”
    那李叔是他们村中的村长，听说儿子就在襄阳当差。
    牛大壮双眼中的精光一闪而逝，疑惑道：“啥门路？满使君早封死了四门，哪里出去的啊。”
    “我哪知道！”青年急道，“你别问这么多了，李叔让我再挑个人，你跟我走吧！襄阳守不住的。”
    牛大壮想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婆娘咋办？”
    青年向后瞟了一眼正在空地上生火，似乎并未听见的干瘦女人，转回头道：“先把命保下来，女人再娶就是了！
    “你这么壮，若是投了汉军还怕讨不到婆娘吗？”
    他说的是实话，兵荒马乱的地方，只要管饭就不愁没女人跟着。
    “你去吧，我不走。”牛大壮拒绝的很平静，也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干瘦女人动作不自然的顿了一下，随后肩膀无声的微微抖动起来，不过两人都没注意到。
    “你疯了！”青年惊觉自己声音有些大，忙四下看看，而后快速道，“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你想死啊？今晚跟我走！”
    牛大壮却只是摇摇头，但很快又笑道：“你若真出去了，便帮我个忙吧？”
    青年曾在山里险些坠崖，被牛大壮救过一命，此时见他不肯走心里还有些气闷。
    不过仍旧闷声道：“你说吧。”
    “你若真能投了汉军营地，便带着这个去吧。”牛大壮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漆成红色的木质五角星。
    随后一用力，掰掉了其中一个角留在自己身上。
    他将缺了一角的赤色五角星交给青年笑道：“这个能保你好运，就当是我同你一起去了。我若真死了，也好有个念想。”
    “呸！你他娘说点吉利的。”青年抹了把眼，“也不说送我点值钱东西，也好卖了换些粮食。这破玩意都没人要，这辈子都只能留在我手里了。”
    他也不再多说，起身匆匆走回了自己的地方。
    牛大壮看向青年离去的方向，木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微笑，无声道：“那可未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