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队伍从皇宫出发,太常寺赞礼官引领于前,协律郎提调的司乐紧随其后,天子百官居于队中,四人一组足足七十二组的抬棺队再次,最后是六匹极其高大的骏马,牵引着三台铁辕双轮炮车。
按祖制,天子出席的陵祭是不奏乐的,但一队司乐却人人一面小鼓,缓缓敲击,与马蹄声合二为一。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没有哀乐奏鸣,没有敲锣击镲,没有哭嚎奔丧,庄严肃穆,仿佛这不是出殡,而是皇帝祭天一般。
最显眼的,当属皇帝本人。只见他顶盔掼甲,骑一具装龙骥,随着队伍缓缓向前,面色俨然,目不斜视。
两旁围观的百姓一开始还嘀嘀咕咕,放低声音点头论足一番。慢慢地,马蹄声声,鼓声阵阵,肃然哀切之意逐渐传开,凡天子经行之处,再无杂音乱耳。
就这样车队从皇宫出发,经王阳明祠、演武亭一路向北,直抵越秀山麓。
此时纪念碑旁的广场已经清理干净,衙役差人将民众隔绝到外面。两营官军和数百锦衣卫也早已在旁警戒,以防万一。
众人的目光随着天子而动,一直到了那碑座旁边,出殡车队也已到达预定的位置。
突然一声号响,人群瞬间安静。抬棺队紧执绳索,将棺木小心地放到已掘好的墓穴之中。
因为有极个别牺牲的侍卫家在本地,皇帝派人询问了他们家人的意见,要自行安葬的就尊重对方意见,但也取了他们生前所穿盔甲和携带的武器,放入棺木之中。
棺木安置好,三台炮车缓缓推出。
“预备,放!”
火炮依次炸响,众人为之一震。巨大的声音在山间绕行,不绝于耳,四下除了虫鸟,再无其他声音。一片寂静之中,安和之曲缓缓奏出。
神之去兮难延,想遐袂兮翩翩。万灵从兮后先,卫神驾兮回旋。稽首兮瞻天,云之衢兮眇然。
大祀韶乐乐章之一的安和之曲本是送神,被朱由榔生生改成了送人。吴炳身为礼部尚书,起初死活不同意,最后才被皇帝“既殒命升天,便成仙极乐”的说辞强行压下。
肃穆而又不失舒缓的音符传遍四周,哀伤悲切之情被微风送到每一个人面前,强烈的气氛像是拽住心脏一般令人窒息。
围观的百姓中,啜泣声开始渐渐出现,朝廷官员中也有人偷偷抹泪。这史无前例的祭祀亡者、追念过往的方式,确确实实是能打动人心的。
随着棺木覆土完毕,祭台上摆好祭品,赞礼官高声唱和,郊社令点燃燎坛上的柴草,随着烟雾飘然升腾,也就意味着祭品送到了英灵那里。
随即皇帝亲现,立于碑下,手执锦帛一卷,开始念颂悼词。悼词经礼官逐句传递,最终在广场上汇成煌煌之音:
岁在癸未,北邻现阋墙之威。
兵戈骤兴,强虏生染指之念。
既取京师,亦下留都。
湖广传烽,闽越流殇。
九攻九伐,历时数载。
我以死争,敌无生降,
兵戈骤兴,生灵涂炭。
祸延我土,神州板荡。
今有将士,虎贲奋威,
七十二人,血沃东江。
毒幕重翳,火网环结,
拳殴见骨,腹淌罄肠。
登陂矢志,力殚气绝,
将城作塚,松菊清芳。
诹兹佳日,清酒来陈,
披哀望祭,略驱寒霜。
呜呼!
今登高临远,招我英灵。
魂兮归来,毋滞他乡。
千秋讐庙,曷能专美。
佑我大明,既恒且昌!
悼词从贼酋努尔哈赤起兵开始,述说了北地沦亡、江南涂炭、闽越失陷,接着讲述了广州城外侍卫们的英姿与战斗的惨烈,最后话锋一提,表达了中兴大明的愿望。
“这死的真是军户?”围观的百姓虽然听不大懂,已经有人开始议论。
“不是,是万岁爷身边的亲军侍卫。”
“那不也是粗粝武人吗?至于这么大排场?”
“是啊,平日里哪儿见过这么大动静,还有当今圣上亲自念悼词,也算没白活啊。”
“就是,几个侍卫都这样,不晓得万岁爷自己......”
“嘘!你活腻了?不要命了吗?”
与围观百姓看热闹不同,这时有对政事敏感之人已经注意到,天子亲定的悼词里面,一个字没提闯贼和献贼。尤其是向来反对堵胤锡联闯之举的吏部尚书瞿式耜,他在台下望着朱由榔,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且这次出殡的典仪,违制逾礼之处甚多。远处围观的老百姓可能不明白,但朝中大臣却证实了之前的流言,一时间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
官员们也是内心纠结,这死的就是些大头兵,让自己哭得声嘶力竭是绝对不可能的,否则以后就不要做人了,在读书人的圈子里根本抬不起头来。
但这毕竟又是出殡,而且是如此之大的排场、天子亲临的超高规格,若是不作态稍稍表示一番,好像又有点不妥。一时间众人脸色颇为复杂。
这些反应都在朱由榔预料之中。自己坚持要这么做,第一当然是为同袍践行,二是趁着大胜余威敲打一下朝廷重文轻武的老毛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告知天下,自己反抗清虏、恢复河山的决心。
接着皇帝就站了出来,放下念完的悼文,面对成千上万的百姓、将士、官员,大声说道:
“乡亲们呐!”
众人一愣,官员绝倒,随后又听朱由榔说道:“这次打了个胜仗,是真真的不容易啊!那贼虏带了三万兵马,三万兵马啊!围得这广州府水泄不通。那红衣大炮,把城墙都轰塌了七八处!”
“诸位家里边不知道有没有北面的亲戚,那建奴要是进了城,会干啥你们知道不?扬州城,杀了十天十夜,嘉定府,来来回回屠了三遍啊!”
“今天来这儿的,有地里刨食的,有走街串巷的,有工坊做工的,有店铺跑堂的,还有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你们得想想,要是这广州城守不住,你们现在在哪儿?”
“在江中飘尸,在田间埋肥!”
“诸位乡亲,你们知道这次官军杀了個贼虏的大将,他是谁吗?他就是嘉定三屠的始作俑者!从城东砍到城西,从城南杀到城北,翻来覆去,进进出出,屠了三次!”
“大家在广州城里的安乐日子,差一点就被这个人毁了!那下次建奴再派一个大将,带上三五万兵马,那该怎么办啊?”
问句一出,四下无声。片刻之后突然人堆里一个声音吼了出来:“干他娘的!”
言语粗鄙至极,目无君上,简直胆大妄为。维护秩序的锦衣卫循声而去,就要拿人。
朱由榔当即抬手制止,接着说道:“那要是官军打不过,又怎么办啊?”
百姓见发言无罪,又是一声传出:“城中十万青壮,怕他个鸟!”
皇帝闻声而笑:“那建奴来了,朕让乡亲们运送粮草,你们去不去?”
“去!”声音稀稀拉拉。
“要是守城的士兵阵亡,朕让你们帮忙杀敌,你们去不去?”
“去!”响应者多了起来。
“那如果建奴打进城来,朕让你们据街守卫,不退不让,你们敢不敢?”
“敢!”百姓大多捏紧拳头,震臂高呼。
“那朕跟你们一同守城,你们愿不愿意?”
“愿意!”一时之间,声如雷鸣。
“既然如此”,朱由榔说道:“朕跟诸位乡亲立一个约,这广州城,朕在一日,城一日不失!”
阵阵高呼此起彼伏,如咆哮的巨浪一般,在越秀山麓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