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玉和石壁等人还在接受俘虏和船只,官军旗舰已经放下一艘小船,飞也似的朝着广州城划去。
目的地自然是南城这个交战以来最安全的地方。小船划到珠江北岸大巷口,几名亲卫便背着林察往最近的永兴门飞奔。
到了城墙下,亲卫大喊,是林总兵重伤难治,请求入城。
此处离御驾仪仗不远,天子与众大臣在城头上看得一清二楚。见战局已定,朱由榔毫不犹豫直接起身:“抬轿至永兴门接人入宫!传太医前来诊治!”,随即再不二话,直接下了城去。
一路上守城兵士纷纷行礼,朱由榔径直到了城门口,见外面的人进来,那背上昏厥的不是林察还是谁?
十几名侍卫立即上前,挡在林察与皇帝之间。此时背着林察的亲兵也不知所措,不敢往前一步。
“还愣着干什么?抬进轿子里去!”
后面跟上的吕大器等人刚要阻止,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闭口不言。
亲卫七手八脚地把林察抬进轿子,皇帝直接翻身上马,一骑一轿,后面跟着一堆侍卫亲兵,还有仪仗人员,直朝着宫里而去。
昏迷中的林察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居然还有机会能坐一次龙辇。虽然这不是典仪所用那种镶金嵌玉、雕龙画凤、六骏前驱那种超豪华版,但起码也是天家的象征。
要是林察能救活,怕不是也得说一句“这辈子值了”吧。
而朱由榔最担心的就是这事。刚才看到林察的脸色便觉得大事不妙。皮肤灰败,眼睑耷拉,嘴唇发青,身形也看不到呼吸的起伏,正是濒死的迹象。
这年头没有肾上腺素,没有输血设备,宫里的太医又多是些熬汤药扎针灸的,但是又能怎么办?
一路急奔,将林察送到偏殿一处静室之中,太医也刚刚赶到。
待拆开左臂包裹,众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气。这伤口并非刀砍斧劈一般平整,而是大力撕扯所断,各式肌腱血管伸出参差不齐,又经火药灼伤,全被烧得焦黑。
若是平滑的断面,只需清洗干净,再涂上伤药用纱布包裹,然后听天由命就是。像那样的伤势,三个能只死两个就算是老天爷发善心。
而现在这种情况,如果是要救,还得用利刃将焦肉剜去,再接着后续的操作。
可看林察的状况,还能经得起这种折腾?
太医一脸为难,又不敢说放弃的话,要是得罪了皇帝怕是更麻烦。朱由榔见了也是心凉,为了确认还活着,便走上前去用食指中指放在颈动脉处一摸。
还好,还有心跳,只是昏过去了。而且不幸之中的万幸,多亏林察当机立断,用火药烧灼了创面,否则按这个年代的处理方式,还得再锯一截。
不行,不能再拖了,朱由榔直接开始下令,让太监去御厨取参汤,让太医用细针挑去焦肉碎渣,再叫人去寻来干净的白布放在锅中,加水煮沸备用。
“中间的多剜去一点,四周的皮肤尽量拉到一起合拢,再用针线缝合。缝合之前记得要用烧开放凉的盐水洗净”
“陛下,缝合是用桑皮线还是银线?谷山笔麈曾记载,剖胸露腑,以桑皮线缝之,可恢复如初;而别录有云,银可安脏定神,止悸除邪。”
“用桑皮线,记得先用水煮开放凉再用。”,朱由榔毫不犹豫,现在的冶金是个什么水平又不是不知道,要是里面混点铅怕是多的问题都要搞出来。
见皇帝和太医对着一团惨不忍睹的烂肉商量如何诊治,后面赶来的大臣既是心惊,又是佩服。毕竟能身居高位,多多少少是见过兵事的;就算一直从事民政,也大都干过赈灾安抚流民处置尸体的事情,所以并不害怕。
尤其是吕大器,禁不住暗暗点头。毕竟阁部重臣之中,最知兵的就是他。现在的天子一不怕血污肮脏,二不嫌武人位低,甚至能与太医一同商量治疗方案。夸张一点说,有点战国吴起那味道了。
待伤口处理完毕,熬好的参汤也端了过来。朱由榔刚想接过,却被一旁等候的那不懂事的林察亲兵抢了先。丁魁楚正想骂一個不敬之罪,皇帝便抬手阻止,静静看着参汤缓缓喂下。
皂苷与强心苷功效类似,人参的水浸液可以兴奋心肌,对大量失血而引起的心率降低、心力减弱有奇效。随着药物进入体内,林察的心率渐渐提升,搏动也更加有力了起来。
见他还是没醒,朱由榔便起身准备招呼众人退去,让伤者静养,刚要出门,却听见身后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胜......胜了吗?”
“胜了!”皇帝转身冲入屋里,在床边握住林察的右手:“大胜!”
“胜了啊......胜了就好......”
林察呼吸微弱,每说两三个字,便要喘上一会,一句话说完,已是胸膛起伏,上气不接下气。
歇了一会儿,又道:“末将战至中途,便不省人事......若是兵败,若是兵败......”
今日之战,方案是林察进宫面圣,皇帝又喊来吕大器一同商定的,几人都觉得这是最妥当的办法。虽然后面张家玉率义军水师残部前来才奠定胜局,但此前胜负已大致分明,只要石壁等人重整旗鼓,返回围攻,当是不败之地。
朱由榔继续握着对方冰冷的手,接着安慰道:“胜了是你的功劳,败了朕也有责任。卿家不必过于担心,此时只需要安心养伤即可。”
林察气息越来越弱,却用尽力气微微抬头,看向皇帝身后。
朱由榔便也转过头去,示意身后众人先到屋外暂避。丁魁楚等人起初还想抗议,没想到吕大器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出门。众臣无奈,只得与林察亲兵与太医等人纷纷退出,关上房门。
现在屋中只有二人,林察才道:“末将身负皇恩,此前却与唐藩一系,妄议大宝之事,末将......有罪......”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还提这个?朱由榔难以理解这件事为什么非被揪着不放,但也只是耐心劝慰道:“你护送宗室,精炼水师,逐寇讨逆,为的都是大明,何罪之有?”
“末将其实......想说的不是这个”,林察摇摇头:“末将昏迷之际,做了一个梦。”
“梦?”
“末将梦到......自护送唐王抵粤,陛下却畏敌西狩,唐王登基,陛下又来争夺皇位。一时城内血流成河,建奴却趁虚而入,百姓生灵涂炭......”
“末将还梦到......陛下一路西走,建奴步步进逼;官兵闻风而降,百姓啼血求生,江山倾覆,日月倒转。那庙堂之上,全是金钱鼠尾,泱泱大地,尽皆为奴为婢......”
“末将害怕,那景象如噩惧梦魇,末将想醒来,却又醒不过来......”
“朕答应你。”
朱由榔紧握对方的手,指节用力得发白,一字一句地说道:
“国仇家恨,不可不报。”
“天地为证,朕在此立誓,当再中兴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