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时分,天空阴雨绵绵,洒落丝丝毫毛细雨。
新林市上元镇景区,游客如潮,纵容雨季,街边行人、香客,商贩,依旧热闹喧嚣。
街道宽不过五米,最窄处仅有二三米,两侧各种古玩、小吃、汉服商店。
今天是周末,这里又算得上新林市比较吃香的景区,饶是阴雨天气,依旧有几分热闹繁华。
李全撑着一把从景区买来的手工纸伞,肩上蹲着一只黑猫,走在景区上山的道路上。
无论多么拥挤的地方,李全所走过之处,行人都纷纷眼神呆滞,不自觉分开一条道路。
待李全走过,又各自恢复原状,仿佛行走于红尘的神明,无人注意,也无人能看见他们。
甚至连李全与肩上黑猫旁若无人的交谈,也没人能够察觉。
“哇塞!快看,好多汉服小姐姐!”黑猫显得极为亢奋。
雨渐渐小了起来,许多青春靓丽的青年男女,换上汉服,莺莺燕燕行走在充满古风装饰的景区中。
李全也抿了抿嘴,这些美貌的女孩儿从眼前走过,确实十分养眼。
炼就真气,稍微熟悉了一下之后,就耐不住黑猫苦苦哀求,索性答应它出来到处逛逛。
出来之后,李全也确实感受到心中由内而外的愉悦感,心情更好,连真气都活泼了许多。
“看来,我终究还是个俗人。不能真正孤寂于世外。”
心里虽然如此自嘲,但李全也确实觉得,不论修行还是学习,一张一驰,劳逸结合都是应该的。
“烤鱼!我要吃烤鱼!”十三挠着李全肩膀。
李全撑着纸伞,旁若无人的走到一家略有些清冷的烧烤摊前。
年轻的老板正低头玩着手机,似有所觉:“想吃点什么?”
“两串烤鱼,不要葱不要辣。”一个略有些沙哑稚嫩的声音。
“稍等啊!”年轻摊主连忙丢下手机,抬头望去,才惊觉那似乎声音是从面前人肩膀上的猫发出的。
那只诡异的猫见摊主望去,嘴角露出洁白小牙,它竟然是在笑!
正要惊呼,却忽然不自觉被面前撑伞人那明亮的目光吸引。
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中丝丝幽光泛起,似有无穷画面自闪过。
年轻摊主眼神呆滞一刹那,神色变得淡然麻木,愣愣的颔首道:“两位稍等一下,很快就好。”
说着,自顾自取出小黄鱼串好,放在炭火上熏烤,一边撒着调料。
“多少钱?”
“十块。”
几分钟之后,撑着花纸伞,一人一猫取过小烤鱼,留下十块钱走了。
“咦?刚才是谁来过……”
年轻摊主呆滞目光恢复神采,看着案上十元钱,挠了脑袋,有些茫然道:“我不会是健忘症了吧,明明记得有人来买过东西呀,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
…………
上元街景区之所以得名,完全是得益于背后云台山中的一片古建筑万寿上元福宫。
简称上元宫,始建于明代,传承六七百年。当然,历经多次战火和变故之后,原来的建筑大多早已毁坏。
现在的上元宫,是近代以来为了弘扬传统文化,拨款在原遗址的基础上重建的。
导游举着小红旗,对着一群游客涛涛不绝:
“据县志记载,咱们上元宫是官方志录记中,最后一位有明确记载的成仙之人,洞玄真人张太康羽化之地。”
“据说张真人早年科举不第……后得太上仙人三次考验,最终传授丹经,在云台山修成五雷法,能炼符水济世……甚至多次得皇帝召见……”
“元化九年,当时皇帝下诏敕封张太康为通真元一洞玄真人,扶天大阐三教法师……并拨银十万两,于云台山现金台遗址,修建了上元万寿宫……”
那些游客们则只顾四处拍照,倒是混入其中的李全把这些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走了走了,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嘛……”黑猫不住催促。
李全并不回应,只是跟随香客们的脚步,走入大殿。
大殿中香火缭绕,帷帐后面,供着一尊身披霞衣;跨黑虎,背负宝剑;面色慈祥,三绺长须的神像。
几个道人打扮的,正在神案前捻灯芯,指导香客奉香。
“帅哥,要祈福么?”一个短发青年道者,递过来三柱香,主动搭讪道。
“多少钱?”
“祈福讲究心诚则灵,不谈钱……只是不能自带香烛,小香成本五十块一柱,大香三百……”
见李全摇头,道者也不失望,继续推荐业务:“算命请往左走,解厄往后去,今天都有老道爷坐馆;出门右拐还有万寿树,免费挂红不花钱的。”
“挂红不要钱?”
“只收笔墨和手工费五十元……”
“谢谢,那我先看看。”
李全说着,向殿后走去,十三在肩上冷笑道:“嘿嘿,处处都是免费,却又处处不离钱。”
“道长们也是要吃饭的嘛,这多正常,而且也算不上多贵。”李全对此,倒是不以为意,也没什么看法。
不过前殿这些短发道人,倒不像是真的道士,大抵都是些临时工。
相比熙熙攘攘的前殿,后堂倒是冷清许多,分有两间厢房,上面各挂着牌子【解签】,另一侧是【解惑】。
解签那边排了长队,堂中有香案,一个中年道人指引着香客抽签之后,再排队进室中解签。
李全也懒得去凑那個热闹,便向着另一间有些冷清的厢房走去。
这次倒是终于看见个稍微有些道气儿的了。
房中除了桌案、茶椅外,便是一个白发苍苍,面上皱纹的老道人,默然坐在书案后。
见李全走进来,老道人也不说话,只是略一颔首,示意李全坐下说。
“老爷贵姓?”
“不敢当,免贵姓赵,法名全深。我看先生你来,不像是有疑惑要解样子。”
直到李全先说话,老道才悠悠开口。
见李全不语,赵全深又道:“这位先生说话,很有道者风气,是不是在家居士?”
一般人见老的道士,多叫个“道长”或“老道长”。这么称呼也没错。
不过一般道字中人,尊称同道尤其年老的,多称某某“爷”,如果姓贾,就是“贾爷”,姓赵,就是“赵爷”。
“赵爷怎么晓得我没有疑惑呢?”李全却转过话题。
赵全深笑道:“不是你没有疑惑,是你并不指望从我这里获得答案。”
其实李全还没进来,赵全深就注意到了他,并根据经验做出了判断。
神色悠然,显然近期没有烦心事。步履轻疾,显然身体健康。
目光炯炯有神,表示肾精充足,睡眠正常,心态平稳。
进门之后,与自己说话总有一种淡淡“疏离感”,这种人要么就是压根儿不信自己这套,要么就是来挑事儿的。
所以赵全深存了几分谨慎,用了一句进可攻,退可守的话术。
人存活于世间,不可能没有疑惑。只有在不在乎这些疑惑的问题。
看这人模样,对自己并没有那种拜服感,也没有被自己“仙风道骨”的形象镇住。
所以赵全深干脆开门见山,直说对方并不想从自己这儿获得解答。
“我其实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但不知道赵爷答个问题,得多少解厄钱?”
赵全深回道:“先生要是觉得老道说的好,就随性给点香油钱,要是觉得老道说的不好,就不用给钱,全凭心意。”
李全闻言,终于露出些许笑意,道:“我是干药材买卖的,最近收了一根上年份的珍贵药材。”
赵全深认真听着,并没有问是什么药材,只是颔首示意李全继续说下去。
“有许多人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想要我出售这株药材,很多人上门来买,都被我给推掉了。”
“但是呢,有两个人却一直不依不饶,一天几次上门,甚至用尽各种手段要见我,怎么说都不行,非想要我这株药材。”
赵全深来了些兴趣,主动追问道:“他们为啥一定要买呢?”
“呵呵,这说来好笑,他们用的理由都是一样,要我这药去救命。为此苦苦哀求我,你说好笑不?”
“哦……那他们是怎么样的人呢?”赵全深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肃然正色。
“一个呢,是我们那儿很有名的爆发户,天天显摆他因为早年多么努力,现在多么多有钱。但人品很不好,因为他发迹之后,对周围人十分吝啬。”
“一个呢,是我们那儿的一个很实在年轻人,平常很热心,大家都说他人很不错。”
李全说到这儿,面上似有苦恼之色:“他们都苦苦哀求,我也就想着把这株药给他们吧。”
“可是这药只有一株呀,赵爷,你说我应该给谁?”
“当然应该给……”赵全深不假思索就要说出口,却又忽然顿住。
李全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追问道:“该给谁?”
见赵全深沉吟不答,李全自顾自说道。
“那个爆发户说,他得了绝症,想用这株药试试,不管有没有用,都愿意把他所有钱和产业给我,只想换一次重来的机会。”
“年轻人说,他从步入社会开始,一直兢兢业业,孝顺父母,做过许多好事,他还有许多愿望没有实现,他还没娶媳妇,他还想活着,也想用这药试试。”
赵全深皱起了眉头,思索道:“贫道看来,应该给那年轻人,照你说的,有钱人堆金积玉,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且富人品德并不好。”
“年轻人踏实肯干,与人为善,这种人,才应该救。”
不料说完之后,李全却摇摇头,起身就要走。
赵全深连忙也站起身,要拉住李全,却被对方轻松避开。
“赵道长,你的话,看来并不值得我掏钱。”李全的神色十分漠然。
赵全深神色已经极为肃然,略带几分请教之色道:“倒不是为钱,我只是想请问,我刚才说的哪里有不对么?”
难道该救富人,或者两个都不救?赵全深心中若有所悟,又有些凌乱。
李全双目深邃,似有无穷道韵流转,并不言语,只是淡淡看着赵全深。
良久之后,才伸出两根手指道:“两个都不救?道长竟无一丝道德慈悲心么?”
不待赵全深惊诧对方竟能知道自己内心想法。
就被年轻人接下的话所吸引。
“富人一生,钱财也是努力积攒而来的,这是他值得炫耀,也是令人厌恶的地方。”
“他极为吝啬,甚至舍不得乱花一分钱。”
“但他来求人救命,却愿意将毕生得来的财富,都拿出来,只为换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
赵全深也摇头道:“看来你最终是把药给富人了。这样对普通人来说,太不公平了。他虽然没钱,但你也终究只是为了财富而已。”
李全淡淡道:“世上本无绝对公平,你所说的公平,就是真正的公平了么?我辈风骨,当重诚而已。”
“穷人没钱,但他既然要求人,却什么也不肯拿出来,因为他自认为自己没有价值。
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弱势群体,所以只能索求施舍,希望我能可怜他。”
“难道富人就不值得可怜么?人之一生,除了钱,就没有其它有价值的东西了么?”
“他能不能也用自己最宝贵,最在乎的东西,拿来换呢?”
“这并不是说穷人不该救,而是药材只有一株……必须二选其一呀!”
赵全深闻言愣住,面上若有所思,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注意到方才那句“我辈风骨,当重诚也”不禁心头一动。
连忙将身上衣袖礼顺,满面正色向李全一礼道:“敢问道长贵姓?师承哪处宝方修行?在家在观?可曾入了协会?”
并不以李全年轻,而尊称为“道长”。
赵全深原以为对方不过是来找茬的,现在来看,并不是。而是另有意味。
但很显然,这席话,其中道理,真不像是一个普通年轻人可以领悟。
赵全深才不会相信对方真是卖药的,作为一个道医,知道那不过是套漏洞百出的说辞而已。
不过是借这个由头,诉说道理罢了。
对方一定是受过真正老辈“高人”指点的,专门来看看自己上元宫中道人的道行思想如何。
如果不是,那就更好。如此良才美玉,自己一定得想办法渡入门中。
自己作为上元宫主持方丈,江南道教协会副会长,新林道教分会会长。
赵全深相信凭借这些,不论对方是想要名、想要师承、想要孤本典籍,还是利,都可以满足。
主要是这种人才,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快节奏时代,太难得了。
然而赵全深的一连串问话,并没有丝毫解答,年轻人只是撑开纸伞,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外。
“道友?道……”赵全深还想跟上去追问一下,却哪里还有对方身影。
如同凭空消失在茫茫人海一般。
叹息一声,回身进入房中,却发现案上不知何时,已经放了两叠殷红钞票,以及一页纸。
赵全深对那些钞票看都没看一眼,拿起那页纸一看,却不由悚然,不自觉念声出来:
“物物捻来,般般打破;惺惺用,玉钥金锁;沥沥澄源,炎火焰火。盈盈处,上下倒颠换过……”
……
赵全深回忆起与方才来人的交流。
却惊觉与那年人交流许久,然而自己却记不清他的相貌。
甚至连对方的衣着打扮,都渐渐模糊,消逝于脑海。
唯有那些震耳发馈的话语,依旧留在心底。
这当然不会是健忘症,作为一个擅长养补的道医,赵全深十分清楚,自己身体绝没出问题。
赵全深眼眸愈发明亮,这一瞬间激动无法言喻。
一股强烈的喜悦感从心里生出,几乎令他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高人,真高人啊!简直神鬼莫测之机……”
外面几个值事道人听见声响进来,真见着赵全深神色激昂,浑身似乎都略有颤抖。
“赵爷?赵爷?”几个道人连忙扶住赵全深,都关切道:“您没事吧,是身体不舒服嘛?”
“我二十岁入道,至今八十四岁,六十几年参寻而不得。没想到今天竟然真的见到神仙……”
赵全深依旧沉浸其中,神色激动,不住忘我,喃喃自语:“是活生生的神仙!活神仙!”
“不是幻觉,不是幻觉,是真的行走在红尘的仙!”
“赵爷,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
赵全深略微回过神,深吸口气道:“没事没事,刚才的事情,千万不要乱传出去……”
几个道士都一脸懵逼,赵全深手中却紧紧攥着那张纸。
而在那张纸落款处,赫然用隶字写着:洞玄道人,张太康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