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远峰沉默了,并未第一时间作答。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天报道竟然就要面对站队的问题。
在他的理解中,自己这基层回收员与站长之间至少隔着四五层管理级别。
站长管辖的是一个有着近两千人员工的第三回收站,和一个最基层的回收员实在是相去甚远。
在来之前,许远峰的计划是稍微展露点实力便于快速打开局面。
但现在看来,他似乎没赶上正确的时机。
搞得有点扎眼了。
最不利的是,许远峰其实对这城南公司下属第三站内部的权力斗争格局一无所知。
所以在这仓促间,他很难做出最符合现实利益的选择。
偏偏站长根本就没给他徐徐图之的时间与空间,一来就把天给聊死了,聊透了,逼着他表态。
许远峰可以肯定,撒谎没有意义。
对方既然问得如此敞亮,那心中必然已经有所判断。
站长知道老高搞的那点小动作。
不需要知道具体的细节,但站长至少能确定是有,还是没有。
如果撒谎,倒是能暂时蒙混过关,但某种意义上这等若站到了站长的对立面。
并且先前他已经拒绝了老高,现在又拒绝站长,等于一来就把两边的路给堵死了。
所以许远峰并不打算那么愚蠢。
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做了选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得跳出来而已。
“老高告诉我,基层回收员的事是马副站长负责,他建议我别来麻烦站长您。”
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许远峰语调平静,面带微笑地说道。
地中海站长似是没想到许远峰抖落得这么彻底,稍微愣了愣,再指着办公桌前面的椅子,“坐下聊。”
“好的站长。”
地中海又拿起许远峰的资料,这次没翻页,而是看着第一页的简历,问道:“既然老高让你别来,你怎么又来了?”
“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在参加工作的第一天就进入站长的视野,是泼天的好处,不能因为别人讲两句听不懂的话,就说不要就不要吧。”
“有意思,挺有意思。你也别有什么心理负担,老高的考虑也没什问题。”地中海没再追究这事,而是看着资料念了起来。
“许远峰,21岁,身高一米八六,体重80公斤,三川省第九未开发区生人。父母都是未开发区里的无籍人员,已死亡,无家属,未加入任何社会组织。你这履历怎么干净得跟女娃子的屁股一样,啥也没有。”
“嗨,在大荒地里讨生活,有什么活干什么活,有什么吃的就吃什么,能有什么履历。”许远峰耸耸肩。
大荒地是未开发区的另外一种叫法,更常用,更流行。
地中海撇了许远峰一眼,“道理是这道理。但现在你进了县城,要在这讨生活,你得有来历,编也得编出个样儿来。”
许远峰应了一声,“晓得了。”
地中海又翻到资料第二页的测试报告,沉吟片刻,才换了副严肃的语气,缓缓开口,“能从大荒地里杀出来,还能搞到临冬县的长期居留证,这不是一般人敢想的。”
这边许远峰正打算谦虚两句,地中海却又道:“但我不在乎你以前什么身份,干什么的,手里有几条人命。我只提醒你几句。”
“县城有县城的规矩,在县城讨生活,就得把大荒地里那些习性给扔了。县城里也吃人,但得讲究吃相,嘴上不能飙血。”
许远峰点了点头,“我懂,多谢站长提醒。”
地中海又看看表,随后动作飞快地在面前的触屏显示器上啪啪一顿操作。
“行了,我已经把你的人事档案划拨到七队,你直接去七队基地综合办报到。抓紧点。去吧。”
许远峰起身,却并未立刻转身离开,而是往前一步,从短裤裤兜里摸出个手缝的小布袋,顺着办公桌往前推出去一尺。
地中海站长略感诧异,抬起眼皮瞟了许远峰一眼,倒也不避讳,直接打开布袋,从里面拿出个红绳子吊着的翠绿翠绿的圆形中孔物件来。
地中海眼神顿时一亮,“嚯!好家伙!糯冰种!”
这糯冰种翡翠的确是个好东西。
在整个行星系中,只有起源星上才产翡翠。
糯冰种不算什么顶级好料,但在这资源回收星上倒也的确算得上一件宝贝。
地中海乐呵呵地将翡翠挂件放回布袋,然后扔进抽屉,“行吧,我唐贵这次算是正儿八经记住你许远峰的名字了。下去好好干,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大麻烦,可以来站里找我。”
“多谢唐站长。”
……
十五分钟后,许远峰出现在靠近城南城墙的一个小型停车场里。
这里正是七队的基地。
停车场正中有一栋两层小楼,直奔综合办办公室。
他到办公室门口先敲了敲门。
里面一个胖子抬了抬眼,正见着门口的许远峰,脸上原本板结的生冷表情骤然绽放,恰似迎春花一般灿烂,大声道:“许远峰是吧?你进来。坐那。”
“哎!曾主任好。”
曾主任上下打量许远峰,再时不时扭头看着旁边的资料,似是在对照照片里的人,笑得仿佛弥勒佛一般。
“果然是一表人才啊,也不知道站长是从哪个藏宝库里挖出你这么个金疙瘩来。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站长让你来咱们七队算是来对地方了。刚好,九组那边前两天刚有个倒霉蛋在翻山的时候一跤摔下去,给钢管穿了脖子,没了。九组正缺人手呢,这就让你补过去。”
俩人简单寒暄一阵,曾主任就打电话让九组组长秦山安排个人过来带许远峰去报道。
……
许远峰跟着个尖嘴猴腮的瘦高个儿青年走出综合办。
青年名叫侯亮,但自称猴子,说是大家伙都这么叫他,听着亲热。
“兄弟从哪来的,这身板儿,看着真硬实,羡慕啊。”猴子的声音穿过防毒面罩,听着有点发闷。
“大荒地来的。”
“好家伙!真不得了,在大荒地里长得这么壮实!”走在许远峰右手边的猴子似乎受了惊吓,稍微旁边再让出去两步,与许远峰拉开距离,随后又神神秘秘看着许远峰,“哥们你说个实话,每年吃几个人啊?”
许远峰很是无语,“你也真敢扯犊子。不过话说回来,我真见过常吃人的老鬼团伙,隔着老远看见那些人,都觉着阴森森的,哪怕戴着面罩也能闻到他们身上飘来怪味儿。”
猴子似乎有些吃惊,“这么邪乎?是幻觉吧?”
“嗯,的确是幻觉。”许远峰点了点头,“但常吃人的和不吃人的,确实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来。这倒是真的。”
“这下我学到了。”猴子挠了挠头,“哎我还听说大荒地里一块杂食饼就能睡个女人,是真的嘛?”
“当然真的,半个就行,有时候甚至两指宽的一条也行。”
“哥们你睡过吗?”
许远峰摇头,“这个真没,沦落到这种程度的女人大多生得跟柴火一样,戳起来像在戳钢丝球,这我可顶不住。”
“哈哈哈哈,哥们你还真有阅历。”
“都听朋友说的,朋友说的。”
“我懂,我都懂。我也有个朋友,自己生得瘦不拉几,还偏就喜欢胖妞。”
“你这朋友怕是想从别人身上多揩几两油下来给自己增肥吧!”
二人一路东拉西扯闲聊着,绕着七队基地走了一整圈。
猴子先给许远峰介绍了基地里的车棚,又带着去领了工作服,野外防毒面罩、随身设备。
然后二人又去了九组的车棚,猴子指着一台座椅套上还带着红褐色血迹的七成新电动三轮,给许远峰介绍着。
“哥们,这以后就是你的车了。别的事儿都好说,有一条你可千万得记牢了。咱们七组的车,所有的维修保养,都得去基地对面的兴旺机修厂做。”
“行,我懂。”许远峰走上前,用手抹着座椅套上已经干涸结块的血迹,“对了,在兴旺搞常规保养多少钱一次?”
手掌一按下去,大块的斑驳血迹如碎冰般裂开,像头皮屑一样洒了满地。
“四百。”猴子撇撇嘴说道。
许远峰抹血壳子的动作一顿,“这不对啊,这车型我认得,十年前的老款,维保技术很成熟,零配件也很常见,哪用得着四百,不两百就够了么?”
猴子摊摊手,“你还说你懂呢,怎么又不懂了。咱们七队的队长叫苏兴,队长他大哥叫苏旺。”
许远峰哦了一声,“这回真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