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后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半掩的房门内传了出来,刷着红漆的窗棂上映着几个朦胧的身影。
走进小院,屋子里闲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余天明放慢脚步,站在厨房外,透过虚掩的房门往里面瞧了一眼,见大姨张慧背对着房门,站在灶台旁,正拿着长筷拨动着飘在油锅上的麻花。
老妈张敏搭着头巾,坐在灶台后面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边道:“大姐,前几天大勇来找我,说是畈上的田地要被征收,市里要建什么制铝厂,真有这事?”
余天明正准备推门而入,听到这,下意识的停下脚步,他有点愣神,若有所思的往里面瞧了一眼,随即转身走向院子中央。
征地的消息来得有点突然,记忆中是有这么一回事,制铝工厂是宝岛人投资的企业,先是征地,后是建厂房。
张湾村田畈上的菜地被征了一大半,那会他正在省城上大学,对这事也不怎么上心,只是记得有一年暑假回家,大姨曾和他说起过,征地时还闹出过一条人命,具体是谁,这会他一下子也记不起来。
不过,后面的事他记得清楚,这家制铝工厂建成后,开工不到1年,便一直处于停业关门状态。那些年好多次从省城回来,他都记得那个画面,锈迹斑斑的铁门常年关着,厂房里面的蒿草长得都有1人高,一直荒废了好多年。
农村人说话的嗓门大,余天明在院子里轻轻迈步,静静的听着厨房内传出来的交谈声。
“他是不是找你,想让你答应,不管有没有这事,小敏,你都不能点头。大勇今年刚选上了村长,正在风头上,想为村里做点事,大家都能理解,但要卖田地,那可不行。”
“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我和大勇说征地这件事要慎重,田地是祖上传下来的,即便是政府要征收田地搞经济建设,那也要大家同意才行,哪能说征就征。”
“你算是客气的,他来找青山,被我直接骂走了,没良心的狗东西,当年要不是咱爹偷偷给了潘婶三斗米,五几年那会他就饿死了。”
“啊!还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那会才几岁,哪知道这些。我那年12岁,大勇他爹是五五年得了肺痨死的,那一年,我记得潘婶抱着只有几岁的张大勇,跪在咱们家在上湾的老宅门口,求着爹看在大勇他爹和咱爹是一起打过仗的战友,又是一个房的族兄弟,给点口粮过活。
五六年那会到处都在闹饥荒,家家户户都没什么余粮。爹心软,看她们孤儿寡母可怜,让她们俩先回去,晚上瞒着咱妈,偷偷从地窖里背了三斗米给她们送去。为这事,妈和爹大吵一架,闹得要死不活的。”
“难怪每年清明,大勇都要来给爹上坟烧纸,这么多年一直没落下,敢情还有这事在里头。”
“哼!这一点算他有良心,还是潘婶教得好,我听爹提起过,说潘婶不是我们这里人,老家好像是豫省的,以前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念过书,是逃难逃到我们这里来的。潘婶要是知道大勇要卖全村的田地,指不定要被活活气死。”
“潘婶快八十了吧?”
“没呢,76,身子骨也不行啦!”
“那征地这事,村里到底是个什么说法,我和有年天天都在外,大勇支支吾吾的,我也没弄明白。”
“能怎么说,还不是见钱眼开,想着法子变卖祖宗田产。那个制铝厂听说是市里搞什么招商引资,专门请过来的,那个宝岛老板看了几个地方,说我们这一带临河,方便取水,交通又方便,比较适合建厂。
那天来考察,河堤上乌泱泱的来了一大帮人,兴师动众的指指点点。这事也没定,指不定哪天就鸡飞蛋打一场空,鬼知道那个宝岛老板怎么想。
村委张大勇他们几个,见征地有补偿,起了歪心眼,想方设法的想办成这件事,反正不管村里怎么说,我就是不答应,你也不能答应。那帮混账东西,崽卖爷田不心疼,都快不知道自己姓张了。”
......
厨房里还在断断续续,余天明像听故事一般津津有味,院子里天寒地冻实在有些冷,没一会功夫,脚都冻木了,余天明跺了跺脚,转身进了厨房。
在厨房里大小招呼喊了一圈,闻着油香,正好瞧见刚刚炸好的苕圆子,余天明随手拧起一个,咬了半边,嚼在嘴里。
酥软糯糯的口感,伴着红薯的清香充满鼻尖。这口感,地道。一口干掉剩余半边,正准备再弄点麻花打打牙祭,表姐陈志丹冷不丁的传过话来。
“还吃?赶紧干活,就等你啦!”
余天明早就瞧见还有几十斤面团搁在桌板上,等着切条搓麻花,这会又见着志和、天林、天晴几个愁眉苦脸的埋头苦干,心里叹了口气,今晚只怕又得忙到九十点。
“呵呵,马上,马上。”
心里唉声叹气,余天明的腿脚还是很实诚,麻利的撸起袖子就要上桌帮忙。
“先去洗把手,你讲究点。”陈志丹没好气的瞪了一眼。
“行行行,哪这么多讲究,油一炸,不干不净,吃着没病。”
嘴上小声嘀咕,余天明不情不愿的走向水缸,望着缸里面清幽幽的井水,心里满是碎碎念,啥时候能用上热水器呀!
一瓢清水浇在手上,冷冰冰的感觉沿着手指瞬间充斥全身,余天明赶紧搓了搓手,敷衍了事,又急忙坐到火炉边,伸手烤火。
磨蹭半天,直到几兄妹不忿的目光不时落到他身上,余天明才提起屁股,上了长板桌开始干活。
摸了一片切成条状的面团,双手平铺,将面团按压在桌板上来回搓揉,三两下的功夫,一条粗细均匀的面条便在手掌下成型。
接着两头对折,摁住重叠的头尾,轻微压住一头,朝着一个方向迅速搓揉,直到整根面条拧成麻绳状。最后提起揉成麻绳状的面条,上下一对折,面条便自动旋转,拧成长条状的麻花。
欣赏一下劳动成果,余天明又看了看其他几人,志丹和天晴搓麻花又快又麻利,麻花的长短几乎一致,就连粗细都差不多。
再看看余天林和陈志和,余天明心里得意,他搓麻花的手艺还算凑合,志和表哥和天林哪里是在搓麻花,那形状都快整成了麻杆。
几兄妹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余天明心不在焉,这会他只盼着尽早完事,明天好去找张大勇问清楚征地的事。
两家人忙到九点多,闻着满身的油烟,余天明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心里直感叹,重生前,每逢春节总是怀念年少时老家农村过年的热闹,真回来了,又抱怨过年的习俗太磨人。
果真是世间的美好,都停留在回忆里,现实里的,都是一地鸡毛。
腊月二十九照样不得闲,大清早就被老妈张敏指派着上街打年货。直到面包车都开出了二里地,余天明才想起来,老妈竟然没有给打年货的钱,而他自己,也没想过打年货是需要花钱的。
“大哥,你干嘛!怎么唉声叹气?”坐在副驾上的余天晴好奇问。
余天明收起发散的思绪,张口道:“没事,大哥正在发愁,啥时候能将这破车给扔了,车里没暖气,冻死人哩!”
“啊?...暖气还能装进车里?那是个什么东西?”余天晴圆睁着大眼睛,愈发好奇。
“笨蛋!就是空调,冷暖两用,咱们家店里就有。”余天林坐在后排,不屑的撇了撇嘴。
“就你能,你以为我没见过?那东西那么大,怎么装进车里?”余天晴连着反问几,不服气似的瞪着眼。
余天林嘿嘿笑道:“说你笨,你就是笨,难怪物理考不及格,缩小体积,不就能装进去。”
“余天林,别有事没事的就扯到我的分数,我那是失误,失误,你懂吗?........”
余天晴的声音越说越小,后面念叨着什么,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瞧见大哥余天明不自觉的皱起眉头,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
这会正在开车,余天明不想多说,他也知道妹妹的学习成绩实在是提不上手,老余家两个儿子像是用尽了家里积攒的文气,轮到女儿时,那是怎么学,怎么教,都开不了窍。
更何况,前世里,他哪有这个妹妹,一切都是未知。
本打算回家后再详细问一问,眼角的余光正好瞧见余天晴恶狠狠的瞪着后座上的余天林。
余天明又扫了一眼车顶上的后视镜,弟弟余天林正一脸得意的晃着脑袋,扮着嘚瑟的模样。
余天林有点无奈,又有点恼火,自家妹妹学习不好,做哥哥的竟然还这么不上心,他越想火气越大,忍不住道:“你笑个屁?天晴考不好,你还好意思笑,放假回来,不知道给她辅导辅导?你在家里都在干嘛?”
脾气一发,车内顿时安静。
余天林撇了撇嘴,这关他什么事。两兄妹相视一眼,闷不吭声的端正坐姿,一个低着头,一个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