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为是心,即名断见;若离心法,即名常见。永离二相,不着二边,如是悟者名见真谛。悟真谛者,名为贤圣。一切贤圣性本空寂,无为法中戒无持犯,亦无大小,无有心王及心所法,无苦无乐。如是法界,自性无垢,无上中下差别之相。何以故是无为法性平等故。”
——《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卷八》
灵台境是三界之外的第四地,它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世间凡有灵者,不论神人鬼妖,皆可往来灵台。
灵台境修炼的法门与其他法术不同,不讲究相生相克相济相冲,而是一种对灵的修炼,其一修炼的是进,其二则修炼的是出。
想要出入灵台境,就需要借助“入境”和“出境”两种心法。“入境”的心法和坐禅相差无几,只需要抛弃五感,摒去杂念,至无我境界便可。莫说是越鸟这长在西天的灵山外徒学起来得心应手,就连凡人也可以误打误撞地进入灵台境——世间传闻,说有人可在睡梦中得鬼告神授、异才绝学。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梦醒后却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凡人称之为“神授”,其实这不过是有仙缘的人,无意间进入灵台境,得到了神鬼指点罢了。
然而在瑶池被西王母唤醒后,越鸟就失去了在灵台境的记忆,她丝毫不记得自己在灵台境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这一切只因灵台境还有个“出境”的心法,此法十分晦涩,就连越鸟这天生的神鸟学起来都有些头疼。
灵台境不在三界中,也不遵从三界的规则,时间和空间在这里都很不一样,正因如此,想要带走在灵台境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得极其困难。
凡是修道者皆可入灵台之境,可凡人灵根萎靡,许多人不得其法,虽然在灵台境得了启示,过后却依旧一无所获。西王母管这叫“梦中得千言,醒来剩三行”,由此可见灵台境的“出境”心法至关重要。
从瑶池回来后,越鸟和青华便各自勤勉练功,妙严宫恢复了平静,九灵和毕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越鸟多的是在东极殿里修炼,而青华为了能够尽快复原,则经常在芳骞林里的一汪温泉边修炼阳炎术,待一日终了,二仙修炼罢了,便少不了在阿如亭里交流些练功心得。
“依小王拙见,这灵台境法门和五停心观法门差不了多少。所谓灵台境,就是众生的精神境界,众生要修炼精神,便要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越鸟说。
这些日子越鸟修炼勤谨,终于掌握了“出境”心法,第一次带着记忆走出灵台境,越鸟心中久违的清明。从前却她不知道梼杌到底在哪,现在她总算是知道了——梼杌已经在她的灵台境里化成了一颗赤红的元丹,而当日在瑶池她昏厥之前眼前闪过的猩红,就是梼杌由死复生的妖灵。
青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他心中五味杂陈,喜的是寒毒已解,自己有望恢复如初,可越鸟在瑶池求死,分明就是已经起了绝意,他不知道西王母带来的喜讯能不能让越鸟转圜心意,不知道她能不能狠下心来让梼杌为她代受天劫。
说到底,最让青华不安的就是越鸟的生死,而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万年仙生绝无仅有的绝境中,居然是梼杌为他了带来一丝希望——
“阴差阳错,福祸相依,如果真如王母所说,梼杌的妖灵能在越儿的灵台境逐渐长大,这不就应了当日如来发下的宏愿?”
越鸟摇了摇头,她明白青华的意思,其实她也很疑惑,佛祖叫她度化梼杌,可梼杌如今只剩下一丹而已,要她如何度化?
“这小王就不敢断言了,如今梼杌的妖灵虽然生而复死,却只剩下了一颗红丹,就连西王母都说不知道梼杌的妖灵要怎么恢复如初,小王就更不知道了……”
“即便如来算盘落空也无妨,哪怕梼杌就剩下一颗元丹,只要来日它能为越儿挡下天灾,我们便算是因祸得福了。”青华说。
从前越鸟打坐入定,一向只知道念经参禅,而如今她依照西王母的教导,已经对灵台境法门有了些领悟,她在灵台境里幻化出了一间草堂,将梼杌的元灵供奉在草堂佛龛前的书案上。
“佛语有云:心如大风,一刹那间历方所故。心如灯焰,众缘和合而得生故。心如电光,须臾之顷不久住故。心如虚空,客尘烦恼所覆障故。心如猿猴,游五欲树不暂住故。西王母当日传下真言,为得就让小王能够在灵台境中随心所欲,所想即所得。”越鸟说。
碧涛寒绸毒逐步被阳炎术瓦解,青华一直悬而未定的心也终于冷静了下来,事到如今,他和越鸟总算还有的选择——若他能自家长进,通晓佛言,著经立说,来日为那如来老儿尽了通二道之功,到时候越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灵山得一九重天重臣,如来无论如何都得为越鸟赐下金身;即便他功亏一篑,只要越鸟真能度化梼杌的一身怨气,得此泼天大功,如来必定赐下金身,越鸟也自然无虞;哪怕是如来不济,算错因果,只要梼杌的元灵还在越鸟身上,两百年后越鸟就可以让这个上古百妖所化的第一巨妖为她挡去天灾,到时候只要他以死相护,不怕护不住越鸟。
可青华想的明白,心里却实在不是滋味——那天西王母婉拒了他,只是说事关重大她需要思量些日子。但青华明白,一定是越鸟不愿与他为妻,西王母不肯说破,所以才故作推辞。
青华已经猜不透越鸟的心思了,也许她相信如来,相信自己能够度化梼杌,可等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越鸟在他和雷音寺之间会如何抉择;也许越鸟还是不愿自己为她牺牲,他们多做一日夫妻,便多生一丝情分,而越鸟宁愿抛舍儿女私情也不肯连累他;也许……也许越鸟还是觉得她一个人偷偷摸摸的死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扶桑阳炎术果不愧为天地焰法之大乘,青华从习得此术的那一刻开始,身上的碧波寒绸毒便全部都解了,如今他身上阳气奔涌,越鸟就算是只坐在他身边,都能感受到如艳阳一般蒸腾的温度。
越鸟为青华拢好了衣襟,乖巧地靠在他胸前,那里总算不再是冰冷一片了——
“帝君还得勤加修炼,莫要惫懒了。我听西王母说,这扶桑阳炎术若是修炼到家,可沾身起火,不死不休,帝君如今能唤来焰舌吗?”
“本座何敢惫懒?便是本座不计生死,也总得记得明王殿下的叮嘱,殿下看看……”
青华说着就在手心搓起了一个汤圆大小的火苗,那火苗红舌黄心,在他掌中跳跃不止,越鸟见此,露出了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
“本座知道殿下不愿意想那些恼人的事情,不过方才殿下说的心地观经本座倒是十分喜欢,还请殿下为本座赐经。”青华说,其实他心里想的不是什么佛经,他只想问越鸟她为什么不愿意与他为妻,可是越鸟的忧虑和伤情早就写在了脸上,他就是再焦急再难过,也实在不舍得让越鸟为难。
“帝君正如我佛所言,广有慧根,小王不及。”
越鸟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事到如今青华还能想着多听佛言,这份赤忱和专注让她实在是佩服。她已经穷途末路了,可是她不能耽误青华,无论他往后是照样做这九重天位高权重的东极大帝,还是佛道兼修成为三界通二道的第一人,她都应该全力以赴、为他助力——
“帝君请听,心地观经曰:我以众喻明空义,是知三界唯一心。心有大力世界生,自在能为变化主;恶想善心更造集,过现未来生死因。依止妄业有世间,爱非爱果恒相续;心如流水不暂住,心如飘风过国土。亦如猿猴依树戏,亦如幻事依幻成,如空飞鸟无所碍,如空聚落人奔走。如是心法本非有,凡夫执迷谓非无,若能观心体性空,惑障不生使解脱。唵一室佗二波罗二合底三吠惮四迦卢弭五;奄—菩地二室多三牟致波四陀耶五弭六;唵—地室多二合婆尔罗二二合。”
妙严宫中佛音不绝,青华与越鸟同坐听经,心中生出久违的平静,一来为佛法精妙,二来则是为了越鸟——越鸟对灵山的师门之情称得上是至真至诚,她不是走投无路上灵山求如来庇佑,而是真心喜爱佛法,即便是到了今日,她谈法论道的时候面上洋溢着的神采还是一如从前。
仓颉错了,修道在心不在身,荣辱在义不在位。越鸟就是越鸟,即便失去修为,法力尽失,尊荣不再,她依旧还是她,是那个满心慈悲,一心证道的孔雀明王。
青华练功勤勉,其余的倒也没落下,若非亲眼所见,毕方绝对不相信威震九重天的东极青华大帝竟然是这样的帝君!
自打明王和帝君从瑶池归来,二仙便各自忙碌,明王日日打坐,九灵更是天天跟着帝君到芳骞林里练功,一去便是半日。饶是如此,帝君居然还能挤出时间来日日探望明王,但凡寻得机会就跪地求亲!
毕方略略一数——明王当着她的面拒婚已经有七八次了,可是青华帝君就是不气馁、不放弃。只要有机可乘,帝君便不顾颜面、不顾身份,到处求亲。最开始她还有些惊讶,可是折腾了这些日子,所有人都麻木了。
青华帝君在阿如亭前求亲三次,在东极殿当着众人的面求亲五次,据九灵说,帝君在芳骞林里还求了两次亲。
从毕方的角度来说,这是好事,帝君和明王之间的暧昧终于在妙严宫成为了共识,她再也不用字字小心,句句回避了。事到如今,妙严宫满宫上下没有人不明白帝君的心思的,可明王就是不许、就是不允、就是不松口!
这天午膳刚罢,青华便鬼鬼祟祟地抱着闻人语在东极殿门口徘徊不止,眼看越鸟不肯搭理他,青华干脆把心一横,将闻人语直接扔进了东极殿。
闻人语见了越鸟高兴地直摇尾巴,越鸟原本正在打坐,耳边厢却突闻得犬吠,一睁眼才发现原来是闻人语正扒在她的膝头。她赶忙将闻人语抱在怀里揉弄,再搭眼一看,那门口来来回回不肯离去的,除了她那个冤家还能有谁?
“进来吧……”越鸟满脸的无可奈何,青华这老神仙如今也太放肆了,在满宫面前便是半点从前的架子都不顾了。
青华正了正衣冠,意气风发大摇大摆地进了东极殿——
“越儿……你嫁给我吧……”
青华抓住机会,立刻跪地求亲,而越鸟则轻抚着闻人语的头顶,发出了一身低叹:“青华,如今我已经大好了,你还是让我搬回海梨殿吧。”
东极殿奢华无匹尊贵至极,一切陈列皆为帝制,越鸟舔居于此,心中始终难安。
“殿下真的如此狠心?”青华咬牙切齿道。
越鸟实在是左右为难,答应青华吧,只怕他来日不顾生死,可不答应青华吧,又难免不近人情,好在此时妙严宫里来了救兵,只见九灵站在东极殿门口大大声的通传道——
“禀帝君……孟章神君携子携妻,拜见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