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富贵来时百志消,万事如意养闲人,梼杌在妙严宫过得越发舒坦,自从她当着满宫的面痛陈青华与越鸟的孽缘之后,宫人们就不再怕她,也不会再处处避着她。日子久了,她和九灵混熟了,也不再怕元圣星和闻人语,日常骑着元圣星在芳骞林里撒野,饿了就吃肉喝酒,累了还能抢了青华的被褥床铺,在东极殿睡大觉。
不过梼杌还是很少见青华,凡是她能走动的日子,青华就会知情识趣的避开她。可这人避开了,声却避不开,梼杌经常听到妙严宫里有人念经,说来也怪,从前那如来老儿将她拿了日日念经,雷音寺的秃头们一念经她就头疼欲烈,可这妙严宫里的佛音却不同——那个声音低沉而温柔,念起经来如同天籁让人安心,倒是和越鸟很像。
梼杌和青华长久的相安无事,妙严宫里又处处紧着伺候她,这样的舒服称心的日子,过久了就算是梼杌这样的妖精也难免生出些惰性。换做是其他人,就算是再好的地方,待上个一百八十年只怕也会变得索然无趣,可梼杌不一样,她曾被困在渺无人烟白雪皑皑的昆仑巅几千年,妙严宫对她来说俨然就是个蜜罐子,如今她便是见了青华都懒得撒泼,生怕废了自己的半点唇舌,日常一门心思地给自己找乐子。
梼杌视金玉如无物,为人处世只凭好恶,因她是百妖遗孤,便独爱动物器型,早年间她见了一对掐丝珐琅鸳鸯式香熏便爱不释手,那东西原本是青华千挑万选放在明王宫百秋殿床头的,回到妙严宫后,青华就将此物放在了西稍间的窗前,而梼杌见那鸟儿栩栩如生便心生喜欢,因此顺手就给拿走了。
从此,梼杌就开始到处收罗动物形制的珍宝,她和越鸟不同,越鸟一向只图清静自在,可她却好热闹,无奈妙严宫里多的是跟她搭不上话的小妖,她也只能寄情于物,让这些无情的死物陪她度过漫漫长日。青华见此,面上虽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吩咐九灵取了些奇珍异宝送给梼杌,后来就连聚宝阁都许她进去,她竟俨然成了妙严宫里的一位主子。
东极大帝位居六御,妙严宫万年藏富,如今更是有苏悉地院的百担宝物夹在其中,多得是让人眼花缭乱的稀世珍宝。九灵断断续续地往东极殿里送了金鹤一座,玛瑙卧莲鸳鸯一只,蜜蜡鹤鹿同春双孔花插一座,青玉卧狗一只,还有一只顶漂亮的金龙。梼杌喜欢的很,都让留在了东极殿里,她还另外从聚宝阁里搜刮了许多。后来青华还特意送了一架花卉纹架格给梼杌,让她好好安置她的这些宝贝。
青华是落地的神仙,骨子里便带着源于女娲的雅兴,东极殿里每月送花总是不同的,梼杌从来不曾过问,那天赶上毕方来送花,她一时兴起,便问毕方道:“仙子,怎么今日这殿里的花不一样了?”
毕方带来了一束山粉白茶花,粉粉白白甚是可爱,这花开得如此千娇百媚,多半是来自芳骞林的仙草。
“殿下有所不知,十二月份应对十二位花神,今儿是十一月初一,殿里的芙蓉花就得换成山茶花,妙严宫里就一向是这样的规矩。”
毕方仙缘不浅,当年越鸟受断脊大难,青华看她乃羽族之辈,便叫她侍奉越鸟,她也就此成为了越鸟的心腹。这些年来她和越鸟患难与共,对梼杌也一向恭谨,因着怕被旁人看破,她就也连带着叫梼杌“殿下”,梼杌倒是受用的很。
“这是青华的规矩?”梼杌问。
“禀殿下,这的确是帝君传下来的规矩,就连殿下一年四季睡前所用,都是帝君悉心安排的,殿下的一饮一食,帝君都无不费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梼杌仰天长笑:“丫头,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青华对我很好,很真心,很深情啊?”
梼杌如此发问,毕方如何敢答?她低头伏身不敢说话,可梼杌却丝毫没有要偃旗息鼓的意思。
“这花是青华采的吗?我夜间用的杏仁茶是青华熬的吗?他一呼百应前呼后拥,一句叮嘱,你们这些个下人就忙得脚打后脑勺。若说用心,青华侍奉我的诚意根本不及你半分!金玉宝石,只要有钱便唾手可得,根本算不上珍贵!这满屋子的稀世珍宝,看起来宝光熠熠,实则一文不值,如同粪土!仙子若是被这些凡尘之物迷了眼睛,就会看不清福祸因果、真假虚实,那可就是自己害自己了!”
梼杌有她自己的一套道理,她是百妖遗孤,既不从九重天的法度,也不理会凡人的规矩,她只知道因果对错,正邪真假。她了解越鸟的性子,越鸟一生孤高,博爱睿智,如何能忍受这种寄人篱下苟且偷生的生活?青华满口情爱,说起来动听,看上去陈恳,可实际上却是害了越鸟,叫她她远离故土,把她困在九重之上,抛开她的宏远和志向,只为留一个红粉佳人在帐中。若这就是姻缘爱恨,那便足见世间的乏善可陈,竟至于黑白不分,善恶混淆。
越鸟的心思梼杌参不透,青华曾经暗示过她,说越鸟的最终一棋可能就是要她顶替越鸟活下去,可这就意味着,来日她可能必须和青华强做夫妻,这对她来说可真是生不如死!
眼看着天灾步步逼近,梼杌也牟足了劲地试图窥探越鸟的心思,可如今她没有法术,越鸟又将灵台境法门修炼的烂熟于心,别说是偷心了,就连她日日的吃喝拉撒都越鸟都一览无余,她能怎么办?她能干什么!
梼杌最怕的就是来日越鸟灰飞烟灭,留下她和青华大眼瞪小眼,若真如此,那她倒不如死了痛快!左右这些年她金尊玉贵地养在妙严宫,吃也吃了见也见了,也算是死而无憾。怪只怪越鸟心思太深,莫说是青华这个枕边人,就连她这个灵中人都看不透。
在看不透越鸟心思这一点上,梼杌和青华倒是苦命相连,然而与青华不同的是,梼杌不会就此日日折磨自己。
青华万年仙生尽是孤寂,可彼时他甘之如饴,半点不觉得悲苦。但自从与越鸟相识以后,他就变了,他无时无刻不想和越鸟说话,和她堂前月下尽诉衷肠。每当梼杌出来放风,眼前空荡荡的妙严宫突然就变得面目可憎,因为在这里他没有知音。
次年早春里一日,青华听九灵说梼杌进了清波池就再不肯挪步,怕她毁了他的万里莲池,因此便赶忙上前,可等他到时,梼杌却只是在莲间酣睡——她大抵原本是来此处抄经的,身边还散落着笔墨纸砚,自己却翻着肚皮在廊桥下睡得死死的。
从前青华深恨梼杌,梼杌也深恨青华,二者千年仇怨,始于你不容我我不容你。可如今他和梼杌同处一个屋檐之下,亲眼看到了梼杌的稚气和良善,自此也便信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梼杌既然逃出生天,便是天命所归。
清波池里,梼杌与青华齐坐,她低着头抄经,并不理会青华,青华摘下一朵莲花,对她说:“你想看看奇景吗?”
梼杌起了好奇连连点头,青华的芳骞林举世无双,到处都是奇花异草,堪称巧夺天工,便是随便一个林子都够她看上十年了,芳骞林里有百处这样的林子,她只怕便是一千年都看不过来。
只见青华掐诀施咒,手里的莲花便从根到叶都倒趟起水来,莲叶上三十六根脉络根根流水,整个莲叶如同莲蓬一般,叫人惊叹。
“这是为何?”梼杌惊叫道。
“莲花的根茎是中空的,只要从根部入水,莲叶上的经络就会流水……”青华缓缓说道。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莲花高洁,花茎中空,注水四散,如此雕虫小技,对于青华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可梼杌不谙世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眼看梼杌如同个稚子一样又笑又闹,青华心中百感交集——梼杌是百妖遗孤,是天地不容的孽障,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见过。可他却一心盼望来日她能为越鸟顶了天灾,仿佛她的性命于世间轻如鸿毛,可以随手牺牲。
青华是越鸟结发的夫君,丈夫护妻子是天道,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可纵然如此,他心里却也生出二分感伤——焚风事大,他可以为护越鸟不计生死,可梼杌何辜?三界众妖,从佛母西王母之流到孟章之辈,各个知道焚风厉害无比,来日只怕梼杌生死难料,如此不平,叫人怎能避而不见?
梼杌悲生,始于百妖不忿,终于越鸟生死,无论怎么看,青华都是始作俑者,既然如此,他又何妨让梼杌在活着的时候多见见世情世景?
只见青华再度驱水,那一副莲叶倒趟落水,竟如水伞,看得梼杌喜不自胜。想来这世间多得是她没见过的东西,水火土木,飞禽走兽,世间百态,不知道还有什么更让人惊叹的东西在等着她。
那天夜里,青华独自躲在凤凰林里,凤凰树三百年一开花,那是越鸟等不到的将来,是万亩看不尽的死树。他静静地坐着,一人独饮自斟自酌,今夜月色皎洁,落在他这个痴心人身上,倒是更显得他落寞。
眼下九重天不知情的各个羡慕妙严宫——东极大帝位比玉皇,孔雀明王乃五妖王之一,这两位仙家喜结连理,天庭幸甚,三界幸甚;可知情者却无不扼腕痛惜,早知道是离散的鸳鸯,何必强行凑在一起?
这一日,梼杌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越鸟吩咐的功课也做完了,她回到灵台境,手舞足蹈地就要和越鸟寒暄,毕竟她一向少和青华说话,今日却与他相谈甚欢。
可越鸟却不知为何板着脸,一开口便语出惊人——
“今日是你最后一次见青华,从明日起,我就会把你封在灵台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