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蒙有些惆怅,他觉得埃德梅辛德的宴会被自己搞砸了。
此时已经身处主楼四层的小卧室,也没办法补救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懊恼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的小孩子一样,直接嚎啕大哭打滚尿裤,非得做出出格的惊人之举来。
拉蒙留意到伊莎贝拉一直在盯着他看,便有些不自在,让她先去吃晚饭。
伊莎贝拉却摇头拒绝了,说她需要听从埃德梅辛德夫人的吩咐,陪在小拉蒙身边。
拉蒙也由得她,自顾自地躺到床上去,翻身背对着伊莎贝拉。
他仔细回味,认为还是不习惯扮演一个小孩子,或者说哪怕已经尽力掩饰,他的灵魂还是有与这个躯体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地方。
离开宴会厅前,他可是听说了埃德梅辛德夫人会请来塔兰蒂诺神父。
拉蒙见过他,这是个古板庄肃的人,言必称神,三句话里必定会出现三位一体历代圣徒中的某位,明明是个较高阶的神职者,却永远穿着一身旧麻衣。
塔兰蒂诺必定是要来见他的,迫在眉睫的事情是怎么把这事混过去,神启的另一面可是恶魔附身。
他想起来贞德,前世的他对这个神奇少女的故事多少还有些熟悉。
贞德原本只是个农村少女,在13岁时声称得到“上主的启示”,要求她带兵收复被英格兰占领的失地。
后来还真的拿到了法兰西的兵权,解除了奥尔良之围,收服了大片土地,最终被尊为“圣女贞德”。
但拉蒙并不知道贞德“请神”的操作细节,而且年代不同处境不同,也不足以作为参考。
实在编不下去了,难道要说基督启示我收复失地?
十字军的浪潮还要等几十年才会开启,骑士团在收复失地的过程中出力良多。
饶是如此,这场运动持续了三百年,穆斯林才被完全逐出伊比利亚。
他一旦吹出了牛逼,将来肯定是要圆回来的,即便倭马亚王朝早已分崩离析,但如今的泰法们把巴塞罗那伯国吊起来打还是没问题的。
兵危战凶,他目前还是倾向于学习哈布斯堡,那个靠联姻和政治手段统治半个欧洲的家族。
-----------------
曾经名扬罗马涅的塔兰蒂诺神父在巴塞罗那地区拥有巨大的声望。
年轻时的他在罗马城便以富有煽动性的演讲著称,每每在广场演讲,总是听众云集,他的演讲慷慨激昂,又能以市民生活中的琐事举例,解读经文中蕴含的哲理。
遗憾的是,早年的他是千禧年主义中的激进派,认为审判日会在千禧年到来,基督再临审判世人,屡屡与信奉圣奥古斯丁解读的正统派展开激烈的冲突。
随着公元一千零一年元旦的钟声响起,理念的崩落和敌人的嘲笑开始炙烤他的灵魂,塔兰蒂诺黯然离开罗马,返回家乡巴塞罗那。
他二十八岁便做到了司铎,然后又做了二十八年司铎,当年那个雄辩的年轻人已然步入暮年了,只是仍然穿着离开罗马城那天的麻衣。
唯有在布道弥撒或者瞻礼节日,塔兰蒂诺才会按照圣训的要求,穿上司铎的衣袍。
今天的塔兰蒂诺毫无疑问也穿着麻衣,也许是最旧的那件,上面还打着许多补丁,站在衣着光鲜的一众贵族里,就像花丛中的杂草。
可是贵族们在他面前都做出了谦卑的姿态,问候和祷告的话语从他们口中说出,听起来无疑都是真诚的。
其中或许也掺杂虚伪,但至少掩饰得十分尽力。
塔兰蒂诺神父不必像小拉蒙般费心应付,他挥了挥手,直奔主题说:“我听说这个房间里出现了圣迹。”
他环视四周,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满意地点点头,吩咐身后捧着一个精美匣子的修士站到人群中央去,四周的目光都被雕花细腻的匣子吸引住了。
“这里面装着的,是亚力山大圣道学院殉道者们遗留下来的骨殖。”塔兰蒂诺虽身材瘦削,但却声如洪钟。
“在这样的圣物面前,你们是否仍坚持己见,认定此处发生过圣迹呢?”他眉头紧锁,目光如电,视线扫过每个人的眼睛,试图发现什么端倪。
编造圣物圣迹的事情屡见不鲜,塔兰蒂诺早已见怪不怪,尤其是犹太人和吉普赛人,他们根本不认同基督徒的信仰,对天主教的圣人们更是全无敬畏之心,造起假来花样频出。
若是有一小撮贵族与他们同流合污,合起伙来哄骗其他人,他是一点不意外的。
他去过天主世界的心脏,很清楚许多所谓的圣物,根本就是乡村愚民瞎胡闹,但闹剧成了气候也极难收场,只要不是完全的子虚乌有甚至暗藏亵渎之事,教会往往就捏着鼻子认了,只是内部通常会冷淡处理。
倒是一些模棱两可的东西,教会通常积极承认,甚至会自发补充许多细节,塔兰蒂诺也乐见于此,对于神圣之事,愿信其有。
但虔诚和愚蠢是两码事。
此时,人群中的阿尔比安·伯纳越众而出,先朝着圣物低声祷告了一番,亲吻黑衣修士手中的匣子,而后转过身来,右手扶胸,对塔兰蒂诺神父行了个教礼。
“以神圣三位一体之名,我宣誓即将出口之言真实不虚。”
他定了定神,整理好思路,将刚才大厅里发生的事情娓娓道出。
一开始老伯纳犹能平静,但当他讲到小拉蒙站上椅子,有如经书典故中的圣徒般向众人演讲时,他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讲述不自觉抑扬顿挫起来。
“小拉蒙最后走下椅子扶起我,”老伯纳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上前挽住了塔兰蒂诺的手臂,
“他便是这般把我拉起来的,当他拉着我的手时,我向您发誓,我真的领会到福音书里说圣灵对属灵的感动是怎么一回事了。”
塔兰蒂诺神父定定的看着他,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老伯纳见他不为所动,他疑心是自己的复述过于平淡,没能使塔兰蒂诺感到身临其境,便说道:
“您该去见一下他,神父,圣灵眷顾的人.......”
一直在静静观察着的埃德梅辛德夫人却拍了拍手打断了他的话,她挑起眼眉,莞尔一笑道:“今晚可是这一年巴塞罗那家族的第一场宴会。”
她朝着摆满精致食物的长桌指了指,甩了甩衣袖,别是一番风情,“我们应该先享受这个夜晚。”
塔兰蒂诺深深看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只是静静地与这位贵妇对视着。
气氛一时间诡异起来。
“神父,且放心吧,小拉蒙待在他自己的卧室里,身边只有一个贴身侍女。”埃德梅辛德夫人似乎对塔兰蒂诺神父对峙般的反应很不满,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没有人会教他要说什么话,要做什么事,也不会有人在宴会期间接触他。”
“在巴塞罗那,没有人敢于亵渎天主。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此刻的她目光炯炯,身姿挺拔,像是油画里浑身燃起圣焰的审判天使,一切的邪恶亵渎,都会被涤荡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