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比较贪睡,拉蒙睡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小房间,而是在伯爵大人的主卧,母亲桑乔正侧躺在身边,一脸恬静地熟睡着。
对于这一世的母亲,小拉蒙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她不过二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在拉蒙的前世,这个年纪的女性不过还是个孩子,正满怀期盼地追逐自己的梦想。
而桑乔夫人却把全副身心都奉献给家庭,给了自己毫无保留的关怀与疼爱。
拉蒙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来,没有惊醒桑乔夫人,在桑乔身后环抱着她的伯爵大人倒是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地看着小拉蒙。
拉蒙指了指门外,用口型告诉他自己想去找伊莎贝拉。
伯爵把脸埋在桑乔的栗色长发里,似乎又睡下了。
伯爵夫妇都很爱他,只是他们太年轻了,拉蒙有着成年人的灵魂,把他们视作父母对他而言始终有些别扭。
推开房门,拉蒙惊讶地看到伊莎贝拉已经在门口等候了,她带着小拉蒙回到小房间,又打来清水给小拉蒙洗漱。
拉蒙觉得小女仆应该还没吃早饭,便告诉伊莎贝拉他有些饿了,伊莎贝拉便去厨房准备拉蒙的早餐。
与伯爵夫妇同理的,拉蒙内心其实也没有特别的亲近伊莎贝拉,他对伊莎贝拉的观感大致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如果可以,他倒是愿意和埃德梅辛德和罗德里戈相处,但这又带来另一个问题。
自己太小了,这两人都不到四十岁,辈分上却比他大两辈。
灵魂和肉体的差异,让他难以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代入感,即便是城堡这种封闭的空间,与人的相处也让他难以适应。
还好这丝毫不妨碍他的观察思考与学习。
融入一个拥有巨大文化差异的社会,首要的是语言和社交,学习模仿别人,慢慢让自己的行为模式生活习惯与周围人同频。
这对拉蒙而言十分重要,否则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巴塞罗那人,行为习惯、谈吐方式却跟当地人格格不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这个时代是不可能如现代社会般包容的。
再然后是学习,不要仗着来自后世便有超然于世的想法。
打个比方,在应当守斋戒的节日里,却对此毫不在意大鱼大肉,不是平白无故多生事端么?
拉蒙之前的贴身女仆叫莱娜,她活泼开朗,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每天都会教他讲话,还抱着他参加了圣母升天节的火把游行,拉蒙时常会想起她。
拉蒙知道她被送去学拉丁文了,他觉得莱娜应该可以学得很好。
伊莎贝拉送来的早餐是切片面包蘸苹果酱和一块煎蛋,面包应该发酵过且兑入了黄油,软糯可口,是比较适合小孩子的食物,拉蒙把吃不完的面包都给了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很高兴,这种面包是厨房专门给小拉蒙做的,比她平常吃的要香软许多。
拉蒙顺势问起她塔兰蒂诺神父的事情,伊莎贝拉对此不太了解,只是听仆人们说,贵族们希望在城堡里玩乐,把神父挤兑走了,还是连夜回的教堂。
拉蒙也乐了,不必面对想象中会出现的诘问,省下许多心思。
吃饱喝足,拉蒙想着晚些时候伯爵夫妇会不会带自己去见埃德梅辛德夫人。
与后世的印象不同,天主教非常注重家庭和社区伦理,家庭在天主教徒的观念里,处在比较重要的地位。
十诫中明文规定孝敬父母,只是在“孝”的定义上和东方的概念不完全一致。所以不太会出现父母儿女住得靠近却两不相见的情况。
但家长权威是不带重样的,贵族的事业和婚嫁大事,完全无法自主,需要服从于家族的意志。
尽管拉蒙可以想象中巴塞罗那家族里,如无意外都会是一副派系林立不服管教的面貌,但目前的埃德梅辛德夫人应当有相当的权威。
至少如今的埃德梅辛德召集家族宴会,是能做到一呼百应的,基本伯国之内可以出席的均已到齐。
扼守港口的巴塞罗那和控制盐矿的卡多纳城堡都或多或少地被她掌管着,在拉蒙的认知里,埃德梅辛德可谓是一定程度上把持着巴塞罗那家族的命脉。
在这个时代,贵族生活离不开钱。
履行军事义务,置备铠甲武器雇佣人员,要钱。
觐见君主交好四邻,车马礼物一应费用,要钱。
丧葬嫁娶,迎来送往,人吃马嚼,要钱。
经营领地,开垦荒田,打井挖渠,要钱。
瞻礼圣事,礼神祈福,主日游行,要钱。
贵族在社会生活里担任的实际角色,其实在经济意义上十分类似分包经营的农场主,经营不善把自己弄破产的贵族比比皆是。
何况贵族的封建义务和阶级生活本身是具有成本的,还要应付天灾人祸、盗匪兵患。
无怪于巧取豪夺、盘剥抢劫都是贵族的基本操作,在绝大多数不富裕的领地里,领主们不过空有一个光鲜的壳子。
贵族家庭谁发家族年金,谁给了其他成员扶持,谁就获得了家族内部的话语权,做事实上的家主,古今中外没有例外。
若是某位成员发了一波财,获得一块富饶的领地,又不想补贴一堆不成事的亲戚,就可以分家出去建立分支,主家分家只有血脉上的联系,再无财政勾连和亲属义务。
家族人口膨胀超过了产业增长,也会发放一批成员出去自行谋生,小贵族尤其多见。
家族是中世纪贵族社会运行的核心所在,也是权力变易、此消彼长的主体。
联姻带给家族的实力成长,往往会大到令人难以置信。
拉蒙的伯爵父亲不像是会争权夺利的性子,可以预见埃德梅辛德还会掌控家族许多年。
哪怕他终有一天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伯爵的头衔,也能熬死大他三十多岁的摄政祖母,但是统治不能光依靠一个名义,他觉得自己应该学习如何在中世纪做一位真正的统治者。
而不是作为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被命运摆动,随波逐流地结束自己这段新的人生。
拉蒙心里订好了计划。其一,稳扎稳打逐步融入这个时代;其二,接触权力,慢慢把握更多的资源,提高自己在城堡中的话语权;其三,在有把握的基础上,看看宗教是否有可以借力之处;其四,也是最重要的,要有属于自己的实力凭依,进可随心行事,退可保存自身。
拉蒙闭上眼睛,静心思考完善计划,不久便泄气地睁开眼。
完全没有头绪,还是需要契机,找到突破口打开思路。
或许今天去见埃德梅辛德是个好主意。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一问伊莎贝拉他方才知道,这位摄政已经集结好随从,准备返回卡多纳城堡了。
拉蒙的小房间窗户并不朝着堡场,于是拉着伊莎贝拉一溜烟地跑出房间,来到陈列室里,让伊莎贝拉支开窗户的挡板,朝堡场看去。
果然马车已经准备妥当,几名侍从都已披挂整齐,随从们正七手八脚地准备旗帜仪仗,把行李挂上挽马。
埃德梅辛德夫人正和年轻的伯爵交谈着什么,罗德里戈在一旁侍立,经过的旁人都被他驱赶得远远的。
前摄政的卡尔卡松骑士们大多都在卡多纳堡,尽管名义中他们在封建关系上属于巴塞罗那家族,但实际上基本只听命于埃德梅辛德夫人。
利用来自老家的封臣,埃德梅辛德得以长期掌握巴塞罗那宫廷,随着伯爵成年,这几年巴塞罗那家族进入伯国宫廷的数量越来越多,封臣们也不复摄政时期的温顺。
如果伯爵是个刚强的君主,又或者埃德梅辛德没有放弃摄政地位搬去卡多纳,恐怕她与本土贵族早已势同水火。
这种情况下她当然不会过多在巴塞罗那城堡逗留。
这些消息都是根据大嘴巴的莱娜讲述的八卦,加上拉蒙自己脑补拼凑出的内容,不知道会失真多少。
拉蒙揉了揉头发,这里面的真正情况,无论是伯爵夫妇还是罗德里戈,都不会跟他讨论的,里面的细节,还得拉蒙自己努力了解。
拉蒙感觉更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