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因为怀孕的缘故,桑乔夫人最近几天都比较贪睡,主楼大厅的吵闹声也没能让她惊醒。
当然也可能是伯爵大人出于对妻子的关爱,从巴伦西亚商人手中购得的,来自阿拉伯的熏香实在助眠。
被小拉蒙摇醒的桑乔夫人仍是睡眼惺忪,一脸迷糊地看着心爱的儿子,茫然地问他怎么了。
拉蒙便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又从伊莎贝拉手里拉过仍红着眼眶的小罗德里格斯,告诉她关于总管离开前的请求。
拉蒙的话让桑乔夫人一阵恍惚,费了好一阵她才梳理完毕。
桑乔夫人丝毫不在意贵族们的争斗,注意力全放在了一副可怜模样的小罗德里格斯上。
“可怜的孩子哦!”她轻唤一声,让小罗德里格斯走到床边来,看着小屁孩哭花了的脸一阵心疼,叫来个嬷嬷吩咐她去取清水和毛巾,给爵士家的小儿子擦洗干净。
拉蒙见了桑乔夫人的举动,心说果然得相信总管的判断,但一番犹豫后还是出声试探道:“祖母和总管真的信奉了异端么?”
他仔细地观察着桑乔夫人,生怕发现她有半点犹豫。
桑乔夫人翻了个白眼,撇嘴不屑道:“怎么可能呢,罗德里戈夫人......”
她猛地顿住,把小罗德里格斯抱在怀里,将小屁孩的脑袋埋在自己胸口,朝小拉蒙使了个眼色。
小拉蒙把耳朵凑到桑乔夫人的唇边,听她声如蚊讷地继续说道:“是被异端杀害的。”
拉蒙也不继续和桑乔夫人咬耳朵,这也不是挖掘爵士家的悲剧的时机,只要确认她不信便好。
他后退两步,向桑乔夫人请求道:“我想去大教堂叫父亲回来。”
伯爵和罗德里戈都带走了许多男人,如今城堡中还把持有武装的人他都不熟悉,尽管对中世纪的宫廷阴谋不甚了解,但本能地觉得这样的局面很不妥。
桑乔夫人却难得地严厉起来,尖声顿喝道:“你不要去!”
蜷缩在桑乔夫人怀里的小罗德里格斯吓了一跳,疑惑地抬起头,用小鹿般清澈的眼神打量着她。
桑乔夫人拍了拍小罗德里格斯的后背,语气温软下来,轻柔地说道:“我们待在城堡里就好,你陪着我等你父亲回来。”
她嫁到巴塞罗那来,也带着一些卡斯蒂利亚人,如今这些人肯定大多待在城堡里,现在反倒是她最有安全感的时刻。
更何况,如今西边强大的潘普洛纳王国,王后是她亲姐姐,如果她是埃德梅辛德那样的人,贵族们应当更怕她。
但是离开了城堡,一切都得另说了。
桑乔夫人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埃德梅辛德夫人的情景。
那年她才十三岁,埃德梅辛德夫人带着使团,翻过坎塔布里亚的群山来到卡斯蒂利亚,要让她的父亲把自己嫁给巴塞罗那的伯爵。
那时的她,只敢握着嬷嬷的手,躲在帷幔的阴影里,看着这个女人,意气风发地讲述巴塞罗那的富庶,与满场宾客恣意谈笑、觥筹交错,像个男人一样热烈洒脱。
卡斯蒂利亚的桑乔·桑切斯,从那时候起便很崇拜她。
如果不是遇到了一个温柔的男人,恐怕自己会拼尽全力去模仿她吧。
她又想到了福音里的话,“上帝总是按照他的计划行事,这就是为什么他指定基督来拣选我们。”以弗所书1:11
“确实如此啊!”她这样想道。
起身让嬷嬷给小罗德里格斯安排房间,桑乔夫人牵着拉蒙走到祷告室,小心翼翼地跪在神龛前,双手交叉在胸前,低声祷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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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城堡派出的报信者的话,伯爵大人也很惊讶。
与桑乔夫人相比,他更不相信城里突然传开的谣言。
在他的记忆里,自童年起母亲便抱着自己讲圣经里的故事,怎么可能自己信了真经,母亲却皈依异端呢?
况且,母亲一定知道这样做的坏处,她不可能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罗德里戈就更不可能了,他对总管的遭遇很了解。
听到罗德里戈带着骑兵去了卡多纳堡,却把小儿子留在了城堡,伯爵大人连连叹息,十分恼怒那些不怀好意的暗中挑唆者。
他也很怀疑巴塞罗那家的贵族,未必是处心积虑的阴谋,也许是哪个对埃德梅辛德心怀怨恨的贵族,随口说出恶毒的猜测,又逐渐酿成谣言。
卡尔卡松很久以前就有清洁派的异端在活动,常常在当地闹出什么变故来。
异端活动在这个时代本就是很引人瞩目的事,很快就会传到巴塞罗那来,渐渐卡尔卡松异端活跃的印象就在巴塞罗那市民心中固定了下来。
制造谣言时,只要稍微提点一番埃德梅辛德的出身,便有了不小的说服力。
谣言突然聚成声势,也不意味着一定有人刻意煽动。
谣言像是冬日的海风,仿佛从四面八方来,人们只能知道它会坚定地席卷每一个角落,呜呜地回响着。
巴塞罗那从建城那一刻起,就不断传出有人目睹海上异兽的传言,每次传出都迅速轰动全城,一段时间后又偃旗息鼓销声匿迹。
家族纪事里,与海怪传言相关的记述从未断绝,他少年时同样经历过。
或许这次回去,要立下法律约束这些可恶的谣言制造者了,至少也要罚劳役。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去处理这件事情,稳定城堡人心,再派人把罗德里戈追回来。
想到这里,伯爵一改平日的温吞,草草结束祭拜,便向主持诵经的塔兰蒂诺神父辞行。
塔兰蒂诺神父的神色有些不满,上前握住伯爵的手臂,板起脸劝说道:“为先灵祈福是神圣的事,伯爵应该耐心点。”
伯爵有些焦躁,但仪式中途离去是自己理亏,只好向塔兰蒂诺解释城堡里的状况。
塔兰蒂诺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点点头松开手,表示如果伯爵有需要的话,可以遣人来大教堂找他帮忙。
伯爵大人觉得他不需要麻烦别人便能处理好这件事,但还是抚胸感谢了神父的好意。
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致歉道别后伯爵便召唤随从整理队伍,匆匆向城堡赶去。
塔兰蒂诺若有所思地看着伯爵离开的背影,把手中的念珠递给身旁的修士,离开了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走出地下室时,突然明亮的光芒刺痛他的双眼,塔兰蒂诺赶紧闭上眼睛,泪水挤出眼角。
神父拉起罩袍上的兜帽,宽大的帽檐隔开了今天分外明耀的阳光。
身后的火把渐次熄灭,罕有人迹的地下墓室,很快便重新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