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失去采邑的法兰克骑士而言,巴塞罗那是个梦一般的地方。
这个狭小但富裕的国度许诺了他们孜孜不倦日夜渴求的一切:繁荣的城市、战争的荣耀与浪漫,当然最重要的是,重新获得领地的希望。
巴塞罗那大教堂的护卫统领,阿尔比的乔苏亚·托勒,就是带着这样的憧憬来到这里的。
他比许多同期到来的落魄骑士都幸运,早早地遇到了尊敬的塔兰蒂诺神父,进入了恢弘神圣的大教堂成为主的战士,在兢兢业业地服务几年后,获得了一座庄园。
而不用到南方去,在异教徒们漫长的看不见尽头的袭扰掠夺中,筚路蓝缕地开发新领地,在某个不值得被纪念的日子里死在人烟稀薄的荒野上。
就在今天,乔苏亚·托勒受邀加入伯国临时法庭的观察团。
这意味着自己已经被认可为有名望实力的伯国贵族了!
托勒骑士心想要不要趁机交好今天出席的同侪,日后自己少不得与他们打交道。
但打量一番后他失望地发现,贵族和神父们都有自己的小圈子,三五成群地聚成一小堆窃窃私语着,他觉得自己突然插进一道声音会显得很冒昧。
好在这时,一袭黑袍的阿尔比安·伯纳发现了在人群里孤零零呆着的托勒骑士,热情地与他攀谈起来。
老伯纳在巴塞罗那城外的庄园长住,因为他想更多地去教堂聆听福音,也因此结识了虔诚忠厚的乔苏亚·托勒兄弟。
托勒骑士对老伯纳出现在这里大感意外,因为伯爵颁布的命令里,对于观察团的准入条件是很苛刻的。
巴塞罗那伯国里,拥有贵族身份者绝对不止一两千,但今天出现在这里的,满打满算不到三十人。
托勒骑士按捺住心中的好奇,直接向老伯纳提问会显得自己小觑他。
托勒勉作自然地说道:“我听说今天的审判,是由‘蒙恩的拉蒙’提出来的,真是个聪慧的想法。”
老伯纳一脸赞同:“拉蒙少爷是圣灵所钟爱的,这样的方式真巧妙,一切都可以坐下来商量解决,贵族们不会像上次那样闹得满城风雨了。”
他向托勒骑士讲述埃德梅辛德审判比克领主的事情,不过他的讲述要比塔兰蒂诺讲给伯爵的更细节。
“比克的领主,是因为商人经过他领地时没有交路税,才一路追到巴塞罗那城外的。”
“当时裁决出来后,贵族们都认为判罚过重,但埃德梅辛德夫人关上了城堡大门,不与他们争辩。”
“贵族们因此大闹集市区,烧毁了很多房子,后来重建的时候,埃德梅辛德就入股了许多行会,成为行会商人们的庇护者。”
乔苏亚·托勒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秘辛,迟疑了半响,才开口问道:“贵族们就此开始与埃德梅辛德夫人闹翻了?”
“闹翻?不不不,贵族之间哪里会有这种事情,在合适的时候,即便是仇人之间也会联合起来。”
老伯纳一阵唏嘘,指了指端坐在审判席上的两位主教,微笑着说:“你肯定想不到,他们年轻的时候闹得可僵了,安古洛主教天天在塔兰蒂诺神父家门口骂他是异端!”
他又想到了什么,揶揄地继续道:“我听说今天受审的曼雷萨男爵和塔拉萨男爵也是这样的。”
“二人胜于一人,因为他们劳碌得福。因为如果他们倒下,一个人会扶起他的同伴。但独自跌倒的人有祸了,因为他没有人扶他起来。”传道书4:9-10
“真好呀,真好呀。”阿尔比安·伯纳喃喃自语。
和老伯纳一样,拉蒙也在打量着被告席上的两位男爵,看他们相互咬耳朵商量的情形,心里一阵不爽。
今天早上他建议伯爵,两人应该分别受审,按照不同的情节,给出不同的裁决。
拉蒙的想法是防止他们串供,也为自己未来设计巡回法庭做出案本来。
没想到乌赫尔主教坚持同审,两人共同分担惩罚,还搬出一句谚语:“并肩作战的杀戮中,挥剑者不比持盾者更罪恶。”
拉蒙一下子头大如斗,他不知道怎么跟安古洛主教争辩法治的原则与精神。
因为是临时法庭的提议者,拉蒙今天也能参加旁观,但因为是跟伯爵一体,不能加入观察团,他只好闷闷不乐地坐在伯爵旁边等待着贵族们抽签。
抽签结果很快出来了,七位观察席位,拉蒙全部不认识,充分展示了抽签的随机性。
伯爵见所有流程都已完成,挥舞着小木锤在台垫上敲击三次,宣布审判开始。
——好吧,这也是拉蒙的创意。
原告席站着的正是皮革行会的管事,留着山羊胡的老头阿基诺,他倒也没有添油加醋,只是老老实实地转述了两位男爵的所作所为。
时间仓促,他只收到了埃德梅辛德夫人的第一封信,让他去城堡控诉两位男爵的罪行。
但在他做好准备出门时,就得到了伯爵要召开临时法庭的命令,第二封回信还没有从卡多纳返回。
这让他非常被动,在埃德梅辛德夫人不在场的情况下,他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只是循规蹈矩地要求两位男爵赔偿抢劫和破坏造成的损失,并保证以后不再做同样的事情。
证人和证物也陆续呈递上来,无不验证着山羊胡的说法。
伯爵内心里其实很认同山羊胡的处理方法,他是想要惩罚两位胆大包天的贵族的,否则这种事情以后会没完没了地发生。
与两位主教小声交谈一番,确认三人都已掌握所有信息后,伯爵又敲了敲小木锤。
“原告席上的两位男爵,你们对原告的控诉和请求有什么异议吗?”
“有!”曼雷萨男爵高声大呼,“这是我眼里的事情经过!”
接着,他大声讲述起,巴塞罗那的皮革行会,是怎么用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收购曼雷萨的皮毛的。
“各位阁下,各位神父,在座各位如果曾在巴塞罗那贩卖领地里产出的皮毛,我要知道,同样的东西还有谁是比我换得的钱财要少的吗?”
“我有理由怀疑,这是埃德梅辛德与我的父亲结下的仇怨,要报复到我头上来!”
“所谓的打砸是为了报复这些卑鄙者的侮辱,所谓的抢劫是为了拿回我应得的财物。”
“各位,我无罪啊!”
狩猎者与安格·戈拉斯排练了许久,确认了这番话背出来,语气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让人联想到曼雷萨在埃德梅辛德的淫威下受了许多委屈。
拉蒙觉得好笑,皮革行会并没有强迫曼雷萨男爵低价贱卖,兰戈·佩纳其实应该是被庄园管事吃了回扣。
他把心里的猜测告诉了伯爵,伯爵点点头,向兰戈·佩纳提出了这一点。
没想到曼雷萨男爵早有准备,毫不犹豫地反问道:“假如行会骗走了我的十个德涅尔,我能向庄园管事要回他吃的两个德涅尔回扣,为什么不能找行会要回剩下的八个呢?”
不得不说,兰格·佩纳的歪理并非没有可取之处,乍听之下很难梳理清楚,旁听席和观察团的贵族和修士们已经开始连连点头了。
拉蒙看着被告席上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塔拉萨男爵,这个有着一双漂亮狐狸眼的八字胡先生,实在是相当有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