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的和平在于秩序的平衡,秩序就是把平等和不平等的事物安排在各自适当的位置上。”
这是圣奥古斯丁的理想世界,他坚定地认为,天上的父为人间的一切都安排好位置和去路,最后统一到同样的归途——终焉的审判日。
但在塔兰蒂诺看来,正是圣奥古斯丁要求人各安其位,圣彼得留下的教会才一步步沦落到今天这副模样。
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他在罗马看到的是这样的状况:
教廷势力衰微,自教皇以下,至枢机主教、地区主教、堂区神父,每一层都被世俗统治者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把持,肆意安插亲信,推动对自己有利的候选人上台。
教产被高级神职者私有化,教士堕落腐化,肆意挥霍信徒的捐献。
背靠大封建主的教士们通过结盟和抱团形成一个个山头,教廷威严扫地,令出多门,导致了教会内部混乱不堪,腐败丛生。
他曾投身到克吕尼运动中,反对支持神职者婚娶的尼古拉主义和支持世俗统治者担任神职的西门主义,幻想克吕尼派的改革能一扫教会千年之交时的堕落气象。(注1)
但最后的他悲哀地发现:曾经主张严格隐修生活,整肃宗教礼仪,反对世俗势力控制修道院及侵蚀其地产的克吕尼派教士们,也正在逐渐走向世俗化。
克吕尼运动的领袖们,为了争取尽量多的支持,同样在默认这种事的发生。
那么,当他们夺取领导教会的权力后,如何不会走到教会过去的道路上呢?
年轻时的自己,就是带着这样的怀疑和焦虑,投身到千禧年主义的研究中的。
巴塞罗那大教堂的礼钟前,塔兰蒂诺回忆过往,他就是在二十八年前的今天离开罗马的。
二十八年,弹指一挥间,只是记忆还鲜明生动,一切宛若昨日。
今天并非主日,神圣的大教堂里静谧祥和,塔兰蒂诺闭目沉思,午后的阳光穿过窗牍,照到一袭麻衣的神父身上,让沉思中的他看上去超然出世。
就在这时,皮靴踩踏在石板上发出的“哒哒”声在教堂里回响,将神父的思绪拉回现实。
“午安,托勒骑士!”塔兰蒂诺转过身来看向来人。
身穿黑色罩衣,一身甲胄的乔苏亚·托勒,看上去风尘仆仆满脸疲态,但也强打精神,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教礼。
“午安,愿主保佑您,尊敬的塔兰蒂诺主教。”
塔兰蒂诺摆摆手:“我说过许多次了,你该叫我神父。”
领主叙任的主教仿佛一个笑话,罗马城的老熟人们一定会因此嘲笑自己,用他们二十八年前的那副姿态。
托勒骑士俯首不语,塔兰蒂诺可以客气,但自己却必须恭敬。
“算了。”神父转而关心正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托勒骑士抬起头,满脸肃容道:“如您所预料的基本无异,曼雷萨的山民们,确实没有老老实实地抛弃异端的信仰。”
塔兰蒂诺面色不改,他对此有心理准备:“他们之中的布道者,是从北方的深山中过来的么?”
托勒骑士摇摇头:“山民排斥外人,教堂的战士没法靠近他们的营地,只能远远的观察,我们也许可以暗中发布委托,德涅尔会给那些鬣狗们无尽的勇气。”
塔兰蒂诺不置可否,又继续问道:“我把大教堂的全部武装交给你,你有把握攻入他们的营地俘虏所有人么?”
托勒骑士不敢托大,小心翼翼地观察神父的脸色回复道:“如果正面进攻,我们的人数太少,但如果能联络一些贵族,大概只需要再来一百个着甲的士兵。”
迟疑一番,托勒又压低声音:“也许我们可以允诺他们所有的战利品....”
塔兰蒂诺勃然色变,调门提高呵斥道:“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一个刽子手?”
托勒骑士肩膀一缩,他知道自己的话让神父觉得受到了冒犯,连连告罪道:“我并非有意侮辱您的品行,只是如果需要制服山民们,只靠教堂的武装恐怕力有未逮。”
塔兰蒂诺点点头,声音温和下来:“我又不会为难你,只是我们必须弄清楚山民中的异端布道者的情况,如果他确实来自北方山区,那情况就变得棘手了。”
托勒心思一转,大概明白了神父所指。
如果曼雷萨的山民与比利牛斯深山中的同胞没有联系,只是当初他们下山时队伍中刚好拥有一位“神父”,那只需要处理一个人。
但假设深山中的山民主动向曼雷萨派遣“神父”,那性质就非常恶劣了。
这简直是堂而皇之地进入公教的牧场抢夺主的羔羊,站在塔兰蒂诺的角度思考,这如何能忍?
乔苏亚·托勒觉得自己已经摸准了神父的心思,略加思索,提出建议道。
“拉蒙少爷在曼雷萨的庄园就是以山民为基础建成的,这些人一定和山民营地里留下的异端很熟络。”
“我们可以召来一个真信徒,尤其是过去在营地中受欺压的,想必不太可能帮助那些异端,便问他异端牧者的情况。”
“如果他们也不清楚,那我们还可以另寻解法,他们之中在山中尚有亲友,日后无论是慢慢打探还是寻找内应动手,都有很大的用处。”
塔兰蒂诺神色轻松起来,他觉得托勒骑士的思路很正确。
他斟酌着开口道:“你监察修筑教堂的时候,便暗中去做这件事,”
“记住不要大张旗鼓,也不要对人说出我们的目的,最好能不提异端之事。”
托勒骑士拱手称是,他觉得塔兰蒂诺神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些山民下山来到巴塞罗那伯国时,主教是主持过他们的改宗一事的,如今山民之中异端犹存,事情传出去恐怕他会因此颜面扫地。
但这些想法都停留在托勒骑士心底,脸上只是一副认真做事的干练模样。
塔兰蒂诺拍了拍乔苏亚·托勒的肩膀称赞道:“你当初来到巴塞罗那,来大教堂告解时,我便知道这是主的安排,你定是要帮我免于忧患的。”
托勒骑士单膝跪地,大声宣誓道:“我必将永世追随您!愿神圣的三位一体赐予您无尽荣光!”
塔兰蒂诺矜持地笑了笑:“荣光当属于在天上的主,我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罢了。”
又轻轻摆手道:“一路上辛苦了,去休息吧,等下我还要温习主日要诵读的经文。”
乔苏亚·托勒站起身,又抚胸行了个礼,方才转身离开。
看着托勒骑士略显轻快的步伐,塔兰蒂诺嘴角勾起,脸上的法令纹在表情牵动之下愈加深刻,使他的神色显得有些莫名诡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