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激动，身体不自觉微微前倾，唯恐这老头思维跟不上自己的表达。
杨毅盯着他片刻，又垂眉不语，像是在努力思考。
凌壹续道：“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完全一样的人，一定是你。”
杨毅缓缓摇了摇头，接着思考了一阵，“你说的，是对的。”他抬眼，看着凌壹郑重道：“你说的那家公司，我不是很了解。
那个是我....是我一个旧交在打理，妞妞还小，托他们照顾一下。不过你说，他们是研究人体大脑，应该是正确的。
他们，的确是生物方向的研究机构。
你...你叫凌壹，你好年轻，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我赞同你的说法，细胞什么的，我还是了解的，细胞电位，对......是这么回事。”
杨毅伸出根手指比比划划，有点颤抖，又去问那个男子：“是这样吗？”
“是的。”
“嗯，是这样。”他看会凌壹，笑道：“你可真大胆，大胆很好，人的想法就是要大胆一点，我像你...像你这么大...
哎，你说你本科专业是什么来着？”
“是数学。”男子和凌壹一起回答，但男子声音较轻，语速更缓，显的凌壹态度更急。
“嗯，是数学，那你就该知道，随机数，是不可预测的，既然不可预测，怎么能够..能够...它每一次都是随机的，怎么能够记录呢？”
“随机数无法预测，我们讨论的细胞电位并不是随机数，它是确定的。静息的时候，内负外正。活动的时候，也指数分明。
以心肌细胞动作电位为例，从零到四分别是膜静息，快速离子通道打开，平台期，快速离子通道关闭，膜静息恢复。
既然所有细胞的电位都有准确标准，为什么会涉及到随机数？”
前几天的挑灯夜读不是白费的，凌壹不仅看了许多电子通信专业知识，对生物电相关也是翻了好几本书，大有当年突击期末考的架势。
杨毅喜道：“你辅修过生物学？”
“那到没有。”凌壹摇头，“只是当天面试完后，我回去翻了些资料。而且这些很基础...主要是高中学的我忘光了。”
“年轻人勤奋也是好事，哈哈，不过，错了...错了..你有个地方错了。”杨毅突然呛住，转脸向一旁捂住嘴猛咳。
站着那男子赶忙蹲下来扶住人轻拍着杨毅后背，等人稍微稳定下来，劝道：“我们先回去吧，相机架在这，一直拍着，我们可以看成片的。”
凌壹帮腔道：“他说的是....我看....”
杨毅捂着嘴摆手，等确认自己不咳了才松开转过来，哀求意味样跟那男子说：“不不不，不回去，我.....我要是...没第一时间看到...我死...不瞑目。”
凌壹在旁看的露出了“地铁老人脸”表情包，可能他太年轻了，搞不懂这将死之人在想啥。
问题是，自己坐了十多个小时飞机过来，这老头好歹办点实事再躺下啊，坐着大半个时辰了，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来。
死去了两只，地上剩余的毛毛虫还在不知疲倦的转。
杨毅抬着手，如同讲台上的老教授，哆哆嗦嗦的跟凌壹道：“不是生物，是物理。
生物的本质是物理，宇宙是物质构成的。你说的没错，在目前的可观测范围，细胞活动是确定的。
但你有没有想过，细胞里面还有什么？”
“细胞壁，细胞核，细胞质，细胞膜...大概这些。”
“嗯...物理上不这么说，物理上说，细胞里....里有以百亿计数的原子，你观测不到原子的。”
“现在不能而已，既然已经能观测到细胞，科技只会越来越发达，我没说一定能实现，我只是提出这个可能，想往这条道路上走，希望可以参与到技术之中。”
“不..不.“杨毅道：“不可能，原子存在随机运动。”
“一切运动都是有规律的，而且，我们未必需要观测到原子，假如细胞电位信息已经能百分百还原人类思想行为，那就不必再往下测。
或者说，我们有无限长，足够的时间往下测。”
“不对，不对.我...”杨毅问男子：“咱们...咱们水杯呢。”
男子道：“稍等。”说完往旁边走了两步，从一个背包里取出水杯递给杨毅。
凌壹悄然喘了口气，一到重要地方，这老头总能断句。杨毅没立时接，而是道：“你...你帮我把他拧开。”
那男子小有诧异，由于杨毅身体缘故，水杯早就用的直饮吸管杯，按扣按一下盖子就能弹开，不用特意拧盖子。
不过他听完马上动手，拧开后重新递给杨毅，杨毅接过来往里瞅了一眼，还有半杯。
拿着杯子尽量伸长手远离毛毛虫圈，作势要将水倒出来，喊凌壹道：“你看..看好了。”
凌壹点头，不知这老头要搞啥。
水流倾泻而下，转眼殆尽，杨毅还将杯子倒着抖了两抖，然后才还给男子，笑着问凌壹，“看...看见了吗？”
我特么又不是瞎子，他想，“看见了”。
“水...是从哪到哪？”
“从...上..到下？”由于这老头问得实在过于正经，以至于凌壹都有了些许不确定。
“对，从上到下。”
他勉强放心了点，只说这老头还算个正常人，不料杨毅接着道：“也不对，可能是从下往上，也可能是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从中间往外，”
他手指划了个圈，“这一大片，都有...水原子。我解释给你...你看，我们在讨论一个东西的运动轨迹也好....状态也好，我们只能讨论它的宏观层面。
我们无法讨论它的微观，刚刚倒出来的水，在宏观上他是往下的，但水的内部，你根本看不到原子在怎么运动。
它们相互碰撞，相互挤压，受力是随机的，我可以...可以举个简单例子。
我...假如刚刚水里有气泡，气泡代表原子，水在倒出来后，整个水流往下，但是水流内部的气泡，气泡是向上的。
我讲述的...讲述的清楚吗？”
这问话，凌壹算是知道杨回那习惯是从哪来的了，他并不服气，“很清楚，我理解能力没那么差。
你的意思是，细胞就像你刚刚倒出来的水流，原子是水流里的气泡，我能观测并模拟的，只是水流方向，但水流内部如何，我一无所知。
就算将来人类的科技发达到了能观测原子的地步，数据也是无效的，因为原子存在随机因素。”
“好...很好...嘿嘿...你比妞妞会听话。是..我是这个意思。”
凌壹道：“也许我们现在认为的随机因素，仅仅是没有计算出规律而已，我更倾向于人体具有确定性。
那假如抛开科技因素，我们可以得到一切需要的数据，并且通过该数据复现出了那个人。
就像我说的，外貌一样，记忆一样，思维一样，那这个人，是不是先前那个人？”
“一模一样？”
“绝对一模一样，数据不会说谎。”
“嗯....”杨毅沉吟不决，自言道：“绝对一模一样...”他好久仍没个回答，歉意与凌壹道：“感觉，这涉及到了很多我不熟悉的范畴，我得得...多想想。”
他脸色一变，赞赏笑道：“但是，我很支持你的想法，人...人的想法就不应该被限制。
等我，等我回去，帮你写封推荐信，你去试试。”
“谢谢您。”凌壹大喜，觉的坐着道谢失了礼数，手撑着地面要站起来，坐半天屁股都发麻。
他小腿还没离地，杨毅整个人往前栽，好似要扣他怀里。
骤然放松下来又遇到这事，没忍住一句“卧槽”从嘴里蹦了出来。
凌壹跌坐回去，张开双臂要抱接，那男子手疾眼快揽住了。
凌壹跟着马上站起，退后两步道：“什么情况，要不要急救电话。”
杨毅还能喘气，伏在男子手臂上艰难道：“不...不用...不用..”
他二人缓缓站直，男子托着杨毅，焦急劝：“咱们必须得回去了，能录到的。”
杨毅不舍去看那个圈，最后无奈道：“好...先回去...先回去。”他抬手安慰凌壹：“我回去就给你..给你写....”
凌壹龇牙道：“没...没这么急。”又问那男子：“要我帮忙吗？”
“你拿着包吧。”男子指了下旁边，是那会装着水杯的那个包。
凌壹点头，走过去将包拎起，跟在杨毅两人后面，缓缓回到了道路上。
林子外头夕阳正浓，路上有台轮椅，男子将杨毅扶上去，一路推着回了住处。
途中杨毅又说了几句关于原子的问题，但是逻辑开始颠三倒四，到最后连话语都不全，只剩几句咕哝。
杨回等在房门前，第一时间冲出来跑到轮椅前蹲下，撒娇样嘟囔：“怎么到处乱跑，明知道我今天过来都不等我。”
凌壹走到轮椅旁，看见杨毅疲惫的睁眼，抬手去摸杨回脑袋顶，又伸出手指凌壹，但是没说话。
杨回心领神会，看向凌壹道：“你们怎么在一块？”
“我乱逛，林子里遇到的。”他顿了顿，添了句油嘴：“我和爷爷有缘。”
杨毅张嘴要说啥，杨回道：“好啦，我们先进去吧，有什么事歇歇再说。”话落起身绕到轮椅后，自个儿将杨毅推了进去。
凌壹和那男子大眼瞪小眼，直接进去好像有点尴尬，指了指门里头道：“我没问，老先生这是....”
男子笑道：“我姓黄，草头黄，黄寅，跟着照顾杨先生，咱们进去吧。”
凌壹点头，既然人家不愿意说，那就没法儿再问，男子让他先进，客随主便，都行。
晚餐佣人来喊，杨回在这没什么规矩，黄姓男子和虹姨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帮佣都在桌上，只有杨毅没来。
凌壹的座次在杨回旁，关系到了这，为着杨毅说的那几封“推荐信”，他也得热忱点。
“杨爷爷还好吧。”
“胰腺癌，临终关怀期，好不好你不会看吗？”杨回全无避讳。
常人不一定能马上理解关怀期，但是个人就知道临终啥意思。
主要是..既然到了临终关怀期，那亲朋好友就该守在在，实则杨毅身边似乎一个亲人都没，杨回本来也不在这。
异国他乡本就陌生，这爷孙两人没一个正常，以至于凌壹觉得自己还在面试当天的荒唐局面里没走出来。
这特么哪里是来商量合作投资，这整个来玩沉浸式悬疑大逃杀。
凌壹干瘪问：“那....他吃什么。”
虹姨在一旁笑道：“有先生的专用餐，他今天不舒服，就不下来吃饭了。”
凌壹笑点点头，沉默吃完了饭，黄性男子说要去看看那圈毛毛虫死完了没，这事儿杨毅非常关心，要是死完了，就可以把相机带回来了。
杨回丢下碗，搬了张椅子往院里坐着，抱了个大大的ipad在手上。凌壹上前道：“我跟你说的事，下午跟...老先生提过，他觉得不错，要帮我写几封推荐信。”
杨回没抬头，只是把播放音量调低，“你不是说永生吗？去啊，让他永生。”
“大姐，这技术八字还没一撇，他.....”他肯定是用不上了。
这话没说出口，凌壹叹气，“我大学读的是数学，基础学科。大二那年，我爸爸生病了，急救，icu..我没钱..他医保...”
“不涨工资的，别说废话。”杨回划出音量调节，示意要把声音调回最大，意思是不想听。
凌壹忙道：“不是，我只是说，所以我硕士转了应用学科，我怕我缺钱。
你又不缺钱，生死有命，怎么不....多陪陪？”
杨回将音量缓缓往上拉，嗤道：“你又知道是我不陪？你想看他死，他还不想让你看呢，被人看着很好玩吗？”
她松开手指，一瞬台词音量震耳，凌壹往后偏了下头，还没来得及再说话，电梯口叮咚，一女人喊：“先生，你慢一点，慢一点。”
杨回和凌壹齐齐回头，跑出来的是杨毅。这个独院本来的设计应该是只有步梯上下楼，杨毅不方便，然后加装的电梯，所以在最外墙处。
凌壹不知道这老头干啥，后头那佣人喊着“爷爷他非要下来”追，居然没追上。
杨回瞬间起身要冲过去，凌壹反应过来，两大步跑在前头，先到杨毅近处。
他本来伸手想去扶，没想到杨毅双手攥住他手腕，急摇头道：“不是，不是，不是固定的，是随机的。”
杨回跟佣人这才过来，各自拉着杨毅一只胳膊，一个喊“老先生你慢点”，一个问：“爷爷怎么了。”
凌壹抽了下手，没扯出来，愕然问：“什么随机数。”
杨毅好像神志不清，他说：“随机的，是随机数，是随机数。
不是那个人，人的行为，是随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