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正文卷第六百零五章背刺火花在夜幕中绽放。
当明军接近阵前,十门灌入霰弹绸包的千斤炮轰然炸响。
前后交替的轰鸣声里,一条条丈长火龙从炮口喷出。
极短的时间里,超过五千枚三钱弹穿透火焰与硝烟,如雨如霰,掠过战场。
只有极少的惊叫与哀嚎。
更多的是夜幕下,完整的士兵与坐骑被密集弹雨撕成残肢断臂,残肢断臂又继续被搅打成馅,最后一滩血肉骨头落在地上,只剩凌晨荒原稀薄的雾气,被染出淡红。
神光显一个营的军队,就像在进军中撞在一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墙上,硬生生停了下来。
整整六个大队的骑兵,在呼吸之间连人带马被打成两个小队。
炮火中绝大多数幸存者匆忙勒马,即使没有命令。
仅有数骑仍旧扬马刀、仗长矛,呐喊着穿过重重血雾,冲进近在咫尺的硝烟。
但他们在黑夜中孤单冲锋的背影比起勇士,更像是被吓破胆的疯子。
砰砰!
几声闷闷的铳响,从尚未消散的硝烟中传出,在孤寂的荒原上传出很远。
呐喊声终于停了下来。
哒,哒,哒。
孤伶伶的马蹄声在硝烟另一边回响,数息之后,一匹战马载着伏倒的主人返身驰回停滞的马队。
在这过程中,明军没有任何一名军官、任何一名士兵,说任何一句话,就连受伤的士兵都停止了嚎叫。
人们只能在黑夜中瞪大惊慌的眼睛,试图看透血雾与硝烟,看清战场另一边隐匿在黑暗中的怪物。
硝烟渐散。
战场另一边没有狰狞可怕的怪物。
夜风中摇曳的火把之下,只有一辆辆战车,和战车后面端着火枪的士兵,还有十余门炮口正在冒烟的重炮。
那些战车不是专业的车营战车,也没有车载大炮,都不过是普通的双轮、四轮大车,但规制相同,成规模后看上去非常正规。
但曹文诏一看,就面如死灰。
发现元帅军结出车营,实际上比十门打霰弹的火炮,直接扫掉五个骑兵大队,对曹文诏的士气影响更大。
他想不通,刘承宗一个窃据汗位的假鞑子,怎么就他妈用上车营了?
曹文诏关宁军出身,对车营非常熟悉。
车营的优势、劣势,他都一清二楚。
它既不是天下无敌的阵法,也不是落后于时代的战术。
而是明军作战体系的一部分,也只是一部分。
战车本质上,与战马、火炮、拒马栅、铁蒺藜一样,是一种军械。
当然武器决定战术,携带战马多的军队,自然就会尽可能使用骑兵突击;携带拒马栅的军队,也会尽可能使用步兵进连环的战术。
这无可厚非。
而在车营战法方面,单一的车营非常容易被针对,而且只要被针对,就很容易被击溃甚至成建制收降。
车营的优势是容易形成野战车垒工事,为士兵提供庇护,在这方面明军专业的车营战车,当然要胜过元帅府这种临时拼凑的辎重战车。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萨尔浒之后,明军在辽东地区大面积使用车营,是为了弥补萨尔浒带来的精锐损失,以车营庇护新募军兵,增强其生存能力。
而车营的劣势,则是在合适的地形,车垒很容易被重火力轰垮。
即使没有形成优势的重火力,车营也一样容易陷入围攻。
只要拥有兵力优势,并且能对车营内的军队形成野战优势,那么截断粮道,甚至直接在外围挖沟筑墙,等待其断粮崩溃既可。
但这就存在一个问题:
进攻车营的军队,兵粮要比车营多、炮要比车营强、野战能力要比车营强、兵马集结能力也要比车营所在阵营更强。
换句话说,车营能被人围死,不是车营的问题。
在拥有战车带来更强运力的条件下,兵粮输了、兵力输了、火炮输了、野战输了、兵马集结也输了。
那没战车只能输的更快。
因为问题的根子,不是车营好打,而是战场最高指挥官的脑子进水了。
车营连粮带马够吃四十天,那萨尔浒多次转换战场,从头到尾四天就打完了。
曹文诏士气下跌的原因,就是他的兵粮……没有刘承宗多啊。
他的宁夏军在一日之内全师拔营两次,平时谁敢这么拔营?
还不是他根本没那么多瓶瓶罐罐,全军拢共五日粮草,几张面饼子往马臀囊里一扔就走了!
不过灰心归灰心,曹文诏倒也没放弃。
前营主将神光显满面死灰地跑回中军,滚鞍下马抱拳道:“曹帅,敌军营中藏炮,弹雨如霰,我兵损失惨重,军兵为敌声势所摄,错失良机。”
“还请曹帅以骑兵左右掩护,骗其火炮转移,卑职以骑兵下马,驱马再冲一阵!”
神光显很清楚,刚才是自己被吓住了。
如果能坚定信念,在敌军发炮之后快速组织兵力继续进攻,趁其火炮重新装填的时间,以骑兵下马,驱马冲阵,用战马遮蔽枪子,有很大机会能一鼓击破敌阵。
但说实话,神光显也觉得不能怪自己。
五百马队瞬息之间被打没了,这事儿放谁身上不慌啊。
实际上就让骑兵下马,驱马冲阵这个战术,如果没有前头那一阵火炮,就算拿刀子逼着神光显,他都不会发狠到选择这样的战术。
他妈的,他是恨啊。
自己营下五个最精锐的选锋大队,都交给曹文耀,现在生死不知。
五个骑兵大队,又被刘承宗一阵火炮打没了。
最关键的是,正常情况下一个营遭受这么大的损失,军官基本上该死一半了,直接撤退就完事儿了。
偏偏他营内一千军队都是成建制被打没的,剩下两千军队还建制完整,战斗力保存得很好,还他妈得接着打。
但曹文诏很清楚,神光显的兵打不了。
一个营被削掉三分之一,剩下的士兵个个心存恐惧,现在让他们冲上去打,在士兵心里跟让他们去送死没什么区别。
曹文诏摇头道:“既已错失良机,也就不急了,你带兵从西边绕行,作势要攻西面,我另发一部自东面环绕……刘承宗这军阵南边火炮数目不对,他……”
曹文诏说着,脑子一阵眩晕,口中的‘他’字也变得哽咽,叹了口气才稍稍缓解。
他从没受过今夜这般委屈。
过去与后金军交战,曹文诏突出一个勇猛无敌,杀得八旗丢盔卸甲;在关内平叛,利用农民军的招安心态,招降杀降更是智计百出,把叛军渠帅耍的团团转。
唯独这个漫漫长夜。
整个人就像被笼罩在刘承宗的阴影之中,北方营地被烧成飞灰,四营军队被小股敌军夜袭扰乱自相残杀,侄子横死沙场,弟弟不知所踪,军队彻夜未眠、带兵兜来转去。
好不容易找到敌军所在,人家却好像就在等着他凑上来吃炮子一般,在大阵一面备下十二门重炮。
何德何能啊!
还袭杀阵斩刘承宗……曹文诏恨不得把出这馊主意的洪承畴拽着领子提过来,让他看看这车垒。
袭你妈个头,我的马能跳过去吗?
待涌上心头的悲哀稍稍压下,曹文诏这才继续对神光显、卜应第道:“一个营不该有十二门重炮,他这是偏防大阵一面,我们得把他们的炮定在南面,偏攻别处。”
这年头不流行火炮集中编制,单是十二门重炮,即使是以大将军那种重量,一门炮也得配两辆车、六到八头大牲口,连炮兵带马夫超过十个人。
再算上其他小炮,一个营如果配属十二门重炮,那这个营就不需要干别的,打起来根本走不动。
“还是要偏攻一面,但要想让火炮定在南边,卜参将,你这个营就不动了。”
曹文诏对卜应第道:“你们在其阵一里外掘壕筑墙,把敌军逼出来。”
卜应第当即抱拳领命,但还是提醒道:“曹帅,话虽如此,但我军兵粮……筑墙也围不住敌军啊。”
“他怎么知道我没粮?”
曹文诏说这话,自己都没信心,末了语气一软:“知道也没事,不是非要把他逼出来,只要他的炮不动便是了。”
说实话,这一宿都被刘承宗算计着,他这会儿还真不敢确定,刘承宗究竟知不知道他的粮草困境。
但知不知道其实都无所谓,今夜的血仇已经太多。
不用等到兵粮吃完,他现在就要报仇。
随着军令传达,军队在夜幕下快速调动,两支马队一左一右围绕刘承宗的大阵开始移动。
营地正中以战车为基的高台之上,周围不举火把,一片漆黑里,刘承宗望向阵地外围,把曹文诏的部署看得清清楚楚。
他倒不怕被火炮集火,四面大阵包裹着他,这个距离早就超过了明军火炮的有效射程,就算真打也打不准。
不过对他来说,军阵外面并非只有两支骑兵移动,而是三支。
北边,是刚夜袭失败后重新聚拢的明军骑兵。
“张兄,火箭呢?”
张天琳本来面无表情站在刘承宗身边,此时一听火箭,一双眼睛都在黑夜里发光发亮:“大帅,带着呢,带着呢!”
又能炸人了!
刘狮子抬手在北边画了个范围:“拿一半,把北边那帮人炸了。”
张天琳本来挺兴奋,闻言愣住,激动的心情都被浇熄了,道:“大帅,那边太黑,咱看不清,这……炸过去浪费火箭啊。”
“不怕,拿一半打出去,回去我再让军器局给你造。”
刘承宗一挥手道:“炸完那边,看他们往哪儿跑,往北就算了,另外两边跟骑兵碰面,让他们自己打自己,打起来你再把剩下的火箭都打出去!”
张天琳都听傻了,你这是个什么战术?
不过他心想,这么干反正也不亏,就算没打起来,这场仗结束短时间也用不上火箭了,回头西宁那边再造一批,很快就能得到补给。
当即跳下高台传令去了。
待他离去,刘承宗看着南边,那边的明军已经开始挖掘壕沟,掘出来的土石砌墙,他心想,这还真不太好办。
“传。”
他这一说话,身侧就有羽林骑做好准备。
便听他道:“命高应登准备出击,待北边炸响,就压上去,用枪炮给垒墙的明军打一阵,速去速回,别被明军包围在外。”
至于这么打能有多大的战果,刘狮子也说不准。
如果南边的将领是军中宿将,肯定要先掘矮沟、垒出遮蔽枪炮子的矮墙,高应登那个营最重枪炮,反倒不太好打。
想到这儿,刘承宗心想,再恶心曹文诏一阵吧。
他走下高台,招手让韩世友过来,道:“把虎贲营里那个擅长骂街的大嗓门百人队找过来,问问曹文诏,为何不听我话,不去打后金。”
就在此时,张天琳已率骑兵向北面移动,片刻之后,道道火光自军阵北边带着尖啸飞向空中,巨大光亮短暂地将北边战场照亮。
火光之下,隔着中间三四百步,两边的军兵都扬着脑袋,看向飞上天空的火箭尾焰。
曹文耀匆匆集结军队,点兵之后正庆幸呢,他所率俱为宁夏镇精锐,虽然夜袭失败,至少重新聚兵之后损失不算太大。
这会看见升上天空的一支支‘窜天猴’,心说刘承宗这家伙在干什么?
招呼援军呢?
他还有援军?
“将军,好像飞过来了。”
曹文耀没见过这个,不过看着火箭坠落方向,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散散散,散开!”
骑兵的行动还是快,一声声呼哨在军中响起,各率军队的百总连忙带兵散开,与此同时,一支支火箭砸落在地,有些火箭还未落地便已炸开,顿时弹丸飞射,穿人洞马,将不少来不及散开的倒霉蛋炸翻在地。
与此同时,南面的高应登部大营也得到了进攻信号,一时间战鼓声咚咚地砸在人们心头。
一队队军兵推着战车向前滚进,当先十二门装填完毕的重炮架在双轮战车上被战马驮着快速前进,逼近百余步,随即各个将马头倒转,一门门重炮坐定,旋即开炮。
轰轰!
早在战车向前推进之时,卜应第便已命军兵趴在刚掘出的矮墙后面。
大部分军兵倒是都躲过了重炮喷出的散子,但士兵才刚仰起头,不少人已拔刀跃出矮墙。
就见一队队肩扛大铳的步兵随即赶到,与战车上的抬枪列出排枪阵,加入第二批次的射击。
砰砰砰!
又是数以千计的铅丸铁弹扑面而来。
再度将想要奋起作战的卜应第营军兵牢牢压在地上。
随后便是战车移动、马蹄奔踏,等卜应第营的军官再冒着被击毙的风险抬头去看,就看见令他们大跌眼镜的一幕。
这帮鸟人来得快,去的也快,竟是一轮射击之后,一个个赶着拉车战马,趁着硝烟未散,列队回去了!
就好像那两阵如雨般密集的枪炮袭击是短暂的噩梦一样,只留下满地中弹哀嚎的军兵扭来扭去。
一队队宁夏边军,靠在千疮百孔的矮墙后面,长吁短叹,感慨今夜劫后余生。
谁都没有想到,就在此时,他们身后竟传出密集的马蹄踏地之音。
罗汝才部的百总王国才跨坐马上,位于奔踏的马队左侧,高举一柄刚用火折子引燃的火把,在半空中画了个圈,就像手中擎着雁翎刀,在奔驰中指引马队向前方突击。
火把的光亮伴着破风摇曳,闪亮的油点带着一闪而逝的火光在奔驰中洒落。
在那柄摇曳的火把之侧,一名名掌擎骑矛的骑兵,头顶边军钵胄,低压的眉庇将阴影投向脸颊,就像一个个全身笼罩在铠甲中的恶鬼,扑向劫后余生的宁夏军。
战马扬蹄越来越快,蹄声从富有节奏的雷鸣,变成杂乱无章的乱奏,很快又再度成为‘哒、哒、哒’一组的蹄声。
战马的步伐在变换!
百步距离转瞬即逝,一杆杆骑矛在奔驰中放平,他们身后的骑兵将雁翎刀靠在肩膀,再往后,是一列列手握金瓜骨朵的骑兵在飞驰中活动手腕。
蹄声更加清晰,三个变成四个,又转眼变成两个。
战马的重心放低,前后两蹄以极快的频率交替,带着要把敌军踩烂的气势快速奔驰。
下一刻,马军踏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