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前来汇报的内侍脸上同样带着兴奋的神色,他用激动的声音说道:“是的陛下,那位陈辟先生回来了!”
他从袖子中拿出一道奏疏,恭敬的举过头顶:“这是那位陈先生所书写的折子,其中记载着这一次前往西域的时候,所经历的一切“地形”,以及“堪舆图”。”
这无疑是给了刘彻一个巨大的惊喜。
而更令刘彻惊喜的是接下来内侍所说的话,那内侍继续开口道:“陛下,陈先生在奏疏中还写明了,他这次在西域中得到了不少香料、以及新鲜作物的种子,这些东西都是大汉所没有的。”
“其中最重要的,应当是两样,其中一种名为“棉花”,另外一种名为“甘蔗”。”
“陈先生说都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刘彻对此没有任何怀疑,陈辟是他父亲时期的老臣,更是陈氏的一份子。
陈氏中人向来是不会说谎的。
他吐了口气,轻声说道:“替朕更衣,朕要以最隆重的礼节,接见陈先生!”
在这一刻,刘彻已经做好了决定。
陈辟带来的东西是好是坏都不再重要的,因为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在自己的手上了,西域的堪舆图!
大汉如今对西域的接触甚少,认知也很少,只知道一些名贵的香料是从西域传过来的,不仅十分珍贵,而且稀少。
除却西域之外,还没有从别的地方见过。
可若有人觉着西域最珍贵的东西,便是西域的香料,那么就真的大错特错了,西域最珍贵的不是香料、不是那些大汉从来没有过的新奇作物,甚至不是那个地方的马匹。
是什么?
是西域本身。
刘彻嘴角噙着笑容,心中的情绪十分激荡,若是能够掌控西域,他在史书上的评价,只怕要彻底超过自己的父亲和大父了。
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荣誉。
自古以来,哪有皇帝不爱青史之上的名声?
沐浴更衣后,在未央宫中静静等候的陈辟则是心情十分平常。
对于陈辟来说,在未央宫中见天子就和在自己家里见自己的哥哥一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陈氏给他的底气,也同样是他自己给他自己的底气。
不过片刻的功夫,刘彻便脚步匆匆的来到了这大殿之内,他看着这大殿内的陈辟,在陈辟刚准备行礼的时候便开口说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他直接干脆的询问道:“先生一路从西域回来奔波,着实是辛苦了。”
“不仅开拓了前往西域的商路,更是带回无数的珍奇种子。”
他对于“堪舆图”之事绝口不提。
刘彻的声音中充斥着感慨:“此等功劳,先生足以凭借此功而封侯!”
他没有等陈辟反驳,直接看着身旁的中枢府令说道:“传朕旨意,加封陈先生为“辟辰候”,拜官为“鸿胪寺卿”,日后管辖这万朝番邦国事。”
等到说完了这些,那中枢府令走领旨走了之后,刘彻才是转过头,看着陈辟,眼睛深处划过一抹暗光之色。
“先生以为如何?”
陈辟哑然一笑,他明白刘彻的意思,也明白为什么刘彻对于堪舆图的事情绝口不提,这种事情在大汉还没有一个“应对措施”的时候不宜公开。
当即谢道:“臣多谢陛下赏赐。”
他的神色淡淡的:“只是我并不喜爱这官场之事,这鸿胪寺卿便”
还没等陈辟说完,刘彻便握住了陈辟的双手:“先生,鸿胪寺卿所掌的鸿胪寺,便是应对这万邦之事,如今您踏足西域百国,对诸国番邦都尽数了然,这鸿胪寺卿的位置,除却您之外,还有谁能够担任呢?”
他的眼眸中甚至含着泪水:“先生不愿为官,难道是嫌弃我不如父皇那般的圣明?”
话已至此,陈辟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理由拒绝了,只是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言尽至此,臣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自当为陛下竭尽全力。”
刘彻这才笑着松开了陈辟的手,向下的嘴角、眼睛中的泪水都戛然而止的收了起来。
他殷勤的为陈辟倒了一杯茶,然后才笑着说道:“先生,这一次前往西域,倒是没有想到随行之人竟然如此多才,还会绘制堪舆图。”
“只是不知这人姓甚名谁,朕可能见一见?”
陈辟抬起头,放下手中的茶杯,而后叹了口气,他知道刘彻的想法,当即说道:“陛下,堪舆图便是臣绘制的,除却臣之外,其余人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您大可以放心。”
听到陈辟的话,刘彻愣了一下,紧接着说道:“原来如此,朕倒不知道,原来先生还有这等才能。”
他笑着说道:“既然是先生绘制的,那么便不需要朕说什么了,先生一定知道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陈辟点头:“所以方才我便说了,陛下可以放心,除却臣知道这件事情之外,没有旁的人知晓。”
“此事不会出现任何的差错。”
刘彻垂着眼眸:“先生为朕介绍一下这一次先生带回来的东西吧,方才内侍所说的稀里糊涂的,朕也没有怎么听的明白。”
陈辟见刘彻转移了话题,心里明白,这件事情便是真的过去了。
当即开口为刘彻介绍着这其中几件较为重要的东西。
“陛下,此次臣带回来的种子当中,香料的种子最为珍贵,臣还发现了一件事情,在西域,这些价值千金的香料似乎有其他的作用。”
他脸颊上带着笑容,与刘彻交谈着,像是完全不知道方才刘彻想做什么一样。
“在西域的一些地方,香料的产量非常多,他们已经不将其当做是十分“珍贵”的事物了,所以在他们那里,香料其实就是另外的一种“调料”。”
调料?
刘彻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荒唐的神色。
在大汉价值千金的香料,被当成是熏染衣物、尊贵象征的香料,在西域的某些国家竟然被当做是调料?
这让大汉天子刘彻觉着荒唐的同时,又有些愤怒。
因为香料在大汉的确是价值千金。
为什么价值千金?
因为西域进贡来的时候,便是说此物价值千金,作用也只是“香料”。
他的眸子中闪烁着怒火但并未倾泻而出:“陈卿继续说。”
陈辟简单的为天子介绍了一下常用的几种“香料”在食物中的作用,也着重的强调了这些香料在大汉是可以“批量种植”的这件事情。
他看着天子说道:“而且,西域会不仅仅提供一批种子,等到日后商路打开之后,会以正常的价格为我大汉提供香料以及香料的种子。”
陈辟的声音中带着满足的说道:“陛下,日后我大汉,再也不会缺乏香料了。”
刘彻并不开心,因为香料是他这个天子可以证明自己比其他人更加尊贵的“证据”,如今大汉再也不缺乏香料,就意味着这個事情不再能够证明他天子身份的尊贵。
但这一抹情绪只是转瞬即逝。
他看着陈辟说道:“陈先生,依照之前内侍传话所说,您觉着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另外的两样东西?”
刘彻颇为好奇的问道:“棉花、甘蔗又是何物?”
“为何先生觉着,他们比之香料更加重要?”
陈辟的声音不变:“陛下,棉花此物并不是西域诸国的东西,而是自更加遥远的“天竺”所传到西域的,臣也是偶然发现了此物,在先祖的笔记中,对此物有所记载。”
“这是一种保暖之物,棉花所结的果实如同“花朵”一样柔软,但是将其缝制在布匹、绢帛之中,便可以起到保暖的作用。”
“绢帛虽可保暖,但太过于珍贵,棉花此物若能广泛种植,较之丝绸、绢帛等物,更适合天下黔首所用。”
陈辟知道香料的广泛推广会让天子不开心,所以他选择了另外一个东西。
“自此之后,可以推广棉花以令天下黔首所用,而更加珍贵的丝绸、绢帛则是可以命令只允许皇室所用,次一等的绢帛则可以让一些豪贵所用。”
“如此一来,也可以区分陛下、权贵豪门、天下黔首了。”
听着陈辟的话语,刘彻的眼睛中闪过一抹玩味,他似笑非笑的看着陈辟说道:“先生啊先生,在你的心里,天下黔首的分量还是更重一些。”
陈辟抬起头,他直视着刘彻的目光。
他心里清楚在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够有丝毫的退缩,于是他与刘彻目光对视而不落下风,声音更轻柔,但却更加有力。
陈辟平静的回答道:“是的。”
不仅如此,他还更进一步的说道:“不仅是在臣的心里,在陈氏所有子弟的心里,天下黔首的分量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他们超越了一切。”
刘彻神色较为冷了些,他看着陈辟问道:“比陈氏自身更重要?”
陈辟回答道:“是的。”
刘彻再次询问道:“为了天下黔首,陈氏可以踏破自己的一些规则?”
陈辟心里清楚刘彻询问的是哪一个规则,他笑着看向刘彻:“没有任何规则是不可以打破的,但陈氏即便是不为王,也有其他的手段可以让天下黔首过上和平安定的生活。”
“这并不冲突。”
刘彻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陈辟:“若是有朝一日,陈氏必须为王才能够让天下黔首安定呢?”
陈辟冷静的回答:“不会有那么一天。”
刘彻冷声道:“那若是刘氏的天子暴虐呢?陈氏会如何做?”
陈辟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说出来的话语却石破天惊。
“那么,陈氏会做出与当年秦末时候,一样的选择。”
一样的选择!
两人的目光对视着,像是有着无穷的力量一样,无数的火花与雷霆在其中迸发!
突然,刘彻长长的吐了口气。
他看着陈辟,突开口问道:“那么朕呢?”
“朕与黔首所比,分量如何?”
陈辟这一次没有丝毫的犹豫,且没有任何的修饰词,直接了当的说道:“不如黔首。”
他看着刘彻:“但是,在不影响到黔首生存的情况下,陈氏会照顾到陛下的心情,所以一般不会表现出来。”
陈辟毫不客气的说道:“但日后,希望这种问题陛下不要再问出来了,否则臣会觉着陛下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此时的陈辟十分愤怒,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刘彻虽然有雄主、千古一帝的潜力,但他下意识的将黔首与自己放在一个对立面了。
“臣希望陛下明白,陛下比臣更需要黔首,哪怕陛下觉着自己是天子,是皇帝,比黔首尊贵,比全天下的所有黔首加在一起都要更尊贵,陛下也不应该说出来,不应该问出来!”
“孟子言,君舟民水。”
“昔年的秦国为何能够横扫六国?之后的赢姓为何又在三十年就失去了皇帝的位置?”
“高皇帝何以起家?”
“唯二字,民心也!”
“陛下若是忘了这两个字,不需要担心陈氏会如何,首先要担心的,是天下是否会出现第二个陈胜吴广!”
陈辟的话语如同雷霆一般落在了刘彻的头顶。
刘彻并不是什么笨蛋,也不是蠢货。
在原本的历史上,刘彻同样不将黔首当一回事,他与他的父亲、大父有着最根本的区别。
那个时候给刘彻一记痛击,让刘彻反应过来继而“进化”了的是“窦太后”。
窦太后当时收回了刘彻的虎符、玉玺、甚至有了废帝的念头。
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的刘彻在这一系列的打击之下彻底懵了,然后他收敛了一切嚣张、肆意,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孙儿,之后潜伏隐忍,靠着陈阿娇以及刘膘保住了自己的皇位。
再之后
便是刘彻彻底掌握权力之后的事情了。
而如今,给予刘彻这一记痛击的则是“陈辟”,或者说,是“陈氏”。
很明显的,陈氏的斥责较之窦太后的斥责更让此时的刘彻害怕。
因为刘彻知道,除了自己之外,窦太后没有什么别的太好的选择了。
窦太后虽然限制他的权利,但是最后还是会把权利交还给刘氏。
但陈氏呢?
陈氏会因为这些“取而代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