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总是令人充满困意。
真田武太是一家游泳健身俱乐部的老板。
由于下雨天的原因,这里的人比日里少了一大半。
正当他刷着美女短视频的时候,挠着屁股,笑的不亦乐乎的时候,有一位顾客不吭声便走了进来。
对方浑身湿漉漉,走路都连汤带水的,真田武太自然是被他吓了一跳。
一番交流下来,大冬天的,这个奇怪的家伙还坚持要露天游泳池。
活了这么多年,真是头一次见这种奇葩,索性给予他免费入场的机会。
就这样,夏目清羽报复性的在五十米的游泳池里,游了不知多少个来回,直至快忘记怎么样才算正常呼吸才停下来。
他没有佩戴护目镜,探出泳池水面的时候,甚至睁不开眼。
铺天盖地的雨水争先恐后得向他鼻孔,张开的嘴巴里钻。
室内恒温游泳馆的人站在落地窗前,都朝他投来了好奇,甚至不解的目光。
但是夏目清羽毫不在意,甚是头脑愈发清醒。
爱情中总是存在某些疯狂,但疯狂中总是存在某种理由。
他只是想清晰的知道,一个人在雨天里孤寂的行动着的真实感受。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确实感受到,但没付出行动那就一定不能确实感受到。
更何况在雨天,露天游泳真有股与世界连为一体的感觉。
在他眼里,磅礴的雨势似乎愈发细腻起来。
池边弥漫起温柔的水雾,这种朦胧感差点让他误以为自己在仙界。
尽兴后,他又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拿着那把此刻毫无用处的透明伞大摇大摆的离开游泳馆。
当然,没忘给慷慨的老板道谢。
走出门,他方才想起自己忘记给铃音回消息了。
正好现在自己有满肚子的话想要对她说,有满肚子非说不可的话想要告诉她。
总之就是想要给她聊点什么。
就像普通情侣之间煲电话粥那样。
就算找不到话题,也不想挂断电话。
结果。
这款颇有年代感的手机终究还倒在了雨泊里。
嗡嗡在他手心里震动两声,收束掉荧幕光,黑屏了。
任由他再怎么操作手机,都开不了机。
好在视线不远处就有一个公用电话亭,他小跑过去。
索性掏了几枚硬币,拨出一个电话号码。
嘟嘟嘟……
听筒中的连线声似乎比暴雨的声音还大。
又似乎比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还更漫长。
…………
落地窗外一直在下雨。
初鹿野铃音喜欢雨天。
整个身子正陷在懒人沙发里,静静地看望着淅淅沥沥的雨。
听着外面滴答滴答的雨声,品尝着亲手冲泡的热咖啡。
阅读起平日里没时间看尽的闲散书籍。
她生理心理都会觉得异样的舒适。
可今天的情况与往日大不相同,她静不下心。
置于双膝上的书籍迟迟没有翻阅过。
咖啡还没来得及喝,热气便不知道什么时候跑的一干二净。
自LINE上的消息变为已读,已经过去了很久了。
但那个家伙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复。
生气了?
手机没电了?
还是现实遇见了什么麻烦,没空打字回复?
她神情认真,思考起种种可能性。
是自己太苛刻了么?
还是太贪心了?
但关于如何让对方爱上自己,这个课题她做了很多功课,甚至笔记都密密麻麻写满了一个小本本。
把重要的内容细分成了五个部分,每天睡前都会检查自己有没有做得更好。
既然自己都能完成,那对于花田大师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初鹿野铃音沉默一瞬,扭头抓起小桌上的手机。
算了,算了,怎么样都好……
她现在只想听见对方的声音。
既然LINE上的消息不回复,那就给他打电话。
“抱歉,你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夏目清羽神情有些诧异,电话竟然没有打通,要知道应该没有几个家伙知道她的电话才对。
他把额头顶在电话听的玻璃上,呆呆的放下听筒,有些失落,有些难过,又有些不知所措。
是因为没回消息生气了?
那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人家好好关心自己,自己看了消息却不连一个认真的回复都不给别人。
但还是得解释清楚。
他急忙从湿润的裤包里摸出仅剩的硬币。
一个不小心。
滑落指尖,滚进了喧嚣的雨幕里。
他连忙挂好电话,跑出去捡。
…………
听着那陌生又熟悉的女音,初鹿野铃音脑海里有块残缺的记忆拼图终于还是拼了回来。
清晰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是一位小女孩牵着父亲的手走进一端庄无比的场所。
平日里的大家低着头,站成了两排,不说话,也不笑。
‘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小女孩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没发现母亲。
‘妈妈正睡在这里面。’男人手指面前的棺材。
‘不把她叫起来么?’童言无忌,小女孩仿佛听见很多笑声,但大家并没有说话。
‘她可能再也起不来,她现在已经坐上了去天国的轿子。’男人委婉的告诉女儿。
‘天国在哪里?’小女孩又问。
‘在世界的另一头,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男人深深的告诉她。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吵。
年幼无知的小女孩哪里懂得什么是死亡。
小女孩只知道她有一次他走丢,母亲在儿童公园找到她的时候说。
‘要是走散了,就一定要给她打电话。’
‘打电话你就能找到我?’她问。
‘那不然呢,儿童电话的用处就是如此。’母亲陪她一起荡秋千,笑得比她还开心。
‘无论小铃音在哪里,我都会来接你回家。’年轻的母亲接着说。
但……
直到拨下那道熟悉的号码,电话里却只有那道陌生的女声的时候,死亡和真正离别的感念才彻底具象起来。
‘抱歉,你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抱歉,你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
第八次,第九次,第十次。
‘抱歉,你所拨打的号码暂时……’
‘抱歉……暂时……’
“暂时……”
‘骗子!’
一缕斩裂苍穹的天光翻滚于阴云之间。
一部儿童手机被砸成了好几块,细小的电话卡飞的无影无踪。
儿童公园里,晃荡的秋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犹如干枯的骷髅拉起了忧郁的小提琴。
一切都冷却了下来。
眼神,心跳,体温。
虽有屋内智能家居,调控着室内温度,但初鹿野铃音第一次觉得雨天里有种阴寒感。
同样有些头疼,有些累。
硕大的房屋里很安静,只听得见风雨敲打玻璃的哗哗声。
她想让屋子热闹一点儿,便开口对智能管家说:“请为我播放一首舒缓的曲目。”
“请问主人,还是和往天一样么?”房内冰冷的机械音。
“往天?”初鹿野铃音皱起好看的眉头,有些疑惑。
“您的父亲也有过相同的要求。”冰冷的机器似乎有了温度。
“我无所谓,都行。”初鹿野铃音平静的说,父亲的品味她是知道的,必然不可能差。
“好的。”
“接下来,请欣赏北国传统曲目。”
“колыбельная(摇篮曲)。”
“……等等。”初鹿野铃音听清曲目名的时候,有些心慌,下意识探手想要暂停。
奈何声音太弱,人工智能也没有眼睛。
悲郁的歌声与缓煦的钢琴声如潮水席卷开来。
她双手抱住膝盖,精致的小脸埋在其上,粉粉的脚趾微微攥紧。
就好像一只小刺猬一样窝在懒人沙发上。
沉下心,待悠扬音律刺穿身躯。
大约四分钟后,曲目刚结束。
嘟嘟嘟~
她的手机少见的振动起来。
赶忙抓起,却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在她下意识想挂断的时候,手指误触接通了。
熟悉的呼吸声,嗓音夹杂在雨滴密集拍打地面的声响里,就要穿屏而出。
是他。
她很是惊喜。
离开舒适的懒人沙发,站站在落地窗前,眺望整个东京。
高楼的玻璃上流淌着粗壮如蟒的洪流。
雨雾下,天空树顶闪烁着明亮的光。
她只听得见少年喋喋不休说话,却听不清对方究竟在说些什么。
“笨蛋,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女孩在确认他气息稳定后,更温柔了,轻声骂道。
“#@!@&……”男孩的声音混在雨幕里,依旧听不清。
“请问你是在求救吗?!”考虑到对方也许和自己一样,同样听不清,她几乎笑着喊出来。
与夏目清羽电话这头恰恰相反的是,初鹿野铃音那边很安静,女孩温柔空灵的嗓音自然能准确无误的传递入耳。
仿佛能贯穿男孩的世界,击穿他的心。
雨水老是顺着头发而下,混入眼睛,夏目清羽索性将面部水流当成发胶抹向头顶,他的发型再一次变为帅气的大背头。
气势大变。
“对啊,我在求救,这场雨真是糟糕透了,我就快溺死在雨幕里,所以伱要来救我吗?!”这一次他几乎是在大街上,喊出来。
反正孤寂的雨幕里只有他一人。
“你在哪?”女孩平静的询问他,淡淡的声音却像是回荡在四周,驱散了那片暴雨。
“……我开玩笑的。”男孩拿着听筒,环顾四周,水滴砸到地面依旧和子弹似的。
她来做什么?
陪自己一起受难挨冻吗?
“你在哪?”女孩重复道。
“我说,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男孩隔着电话筒,隐约也能听见衣服布料的摩擦声。
“超怕死的清羽同学,我问你在哪?!本姑娘这就来救你。”架着腿的女孩侧脸抵着肩膀夹着手机,将一双感觉漂亮的长筒袜套上腿,欢快的说着。
“真不用。”男孩继续说。
“快说!”女孩骤然严厉,语气宛若下达命令。
男孩立马像报菜名一样,顺口报出了具体位置,甚至还细说到了门牌号。
“这不就对了,非得我凶你才告诉我?”女孩责骂道。
“还是说,清羽同学真在鲜为人知的地方有着奇怪的特殊癖好?”女孩穿好鞋,踩了踩脚。
…………
当初鹿野铃音撑着伞,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夏目清羽正坐在街道边一块台阶上,望着屋檐下落下的水珠出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注意到了那道站在不远处望着他的女孩。
两人目光相接,却久久默然不语。
似乎都在思考对方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才会做出这种傻事。
从天而降的雨水识趣填充起这段缄默。
良久后。
女孩用沉静的声音,认真询问他:“你在做什么?”
男孩被对方问住了。
他用食指抠抠侧脸,有些尴尬。
准确的来说,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当时,也就是脑子一热,觉得人群很吵。
就一股脑钻进雨幕里,发泄一下情绪。
尝试感受一下铃音同学那天是抱着怎样心情,在儿童公园里荡秋千的。
“大概……是在散步。”他小声回复。
“散步?”女孩呢喃重复一声,她在思考。
“散步能把人淋成这样?”
女孩看着他那副落汤鸡的模样,神情开始有些微妙。
一路上她一直在忍耐,但在此刻那面高墙终究还是坍塌了。
“散步就可以,发消息也不回,打电话也不接?”
女孩颇为艰难的吸了一口空气,试图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
无奈于湿润的空气实在是太冰凉了,深深吸进肺腑里,有种莫名的绞痛。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知不知道,我问了花田阿姨你多少次,你到家了没?”她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
“你明明平时那么会照顾人,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犯这种低级错误?!”
那把透明伞下终究还是没能抵御住暴躁的雨幕。
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从起雾的湖泊中掉出,汇入地上更浩瀚的海洋里。
男孩方才对女孩的眼泪有了实感。
他都难以置信,短短一天,铃音哭了两次。
“……抱歉。”
他此刻除了道歉别无手段。
想要冲过去紧紧抱住她,可自己浑身早就湿透了。
冬季的雨水果真无比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