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彦舟和完颜驴蹄各领一支人马,押运着庞大的车队上路了。
车子都是空车,特意装了些压重之物,以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
他们沿途行去,抢来了金银财宝和粮秣辎重后,再换上便是。
押运车队上路的孔彦舟和完颜驴蹄心情都有些郁闷。
孔彦舟是因为他的五千骑兵,被分走一半护送船队去了。
孔彦舟知道这是完颜大睿在有意分他的兵,但他毫无办法。
他已经上了贼船,下不去了。
仆散忠义的家族不会放过他,完颜亮也绝不会再接纳他,再接纳他,会让所有部下离心。
孔彦舟现在只能跟着完颜大睿一条道儿走到黑了。
如果他还想改换门庭,大宋的路已经走绝了,完颜亮的路也走绝了,那就只有西夏可以考虑一下。
他的路,已经被他走的越来越窄。
完颜大睿分孔彦舟的兵,并不是担心他再反了自己。
他知道孔彦舟已经没有退路,他只是单纯地不希望孔彦舟的实力太过强大。
至少在目前,孔彦舟有这五千骑兵精锐在手,就拥有和完颜大睿、完颜驴蹄分庭抗礼的能力。
孔彦舟虽然清楚完颜大睿的目的是为了防止他坐大,还是非常郁闷。
他觉得以完颜大睿这般心胸气度,恐怕难成大事。
尽管如此,鉴于他和完颜大睿、完颜驴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还是竭尽全力,为了壮大这两人而努力着。
从济南出发以前,孔彦舟写了许多封书信。
这些书信不仅有给他旧部的,他所有交往过的金国权贵,人手一份。
孔彦舟也不指望能靠这封信,就说服这些人反了完颜亮。
但是完颜亮知道他们有书信往来后,多少总会生出些防范之意。
那就达到他的目的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因为这种手段,他未来的路,又窄了一步。
……
完颜驴蹄也很郁闷。
因为完颜大睿打出了一面“大睿王”的旗帜,拉风又气派。
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的私交一向不错,现在更是联手造完颜亮的反,双方是坚定的盟友。
可是盟友归盟友,谁主谁次,他还是想争一争的。
如果从现在开始,就由完颜大睿主持大局,外人只知有大睿,不知有驴蹄,将来一旦推翻完颜亮的皇帝宝座,坐天下的就只能是完颜大睿了吧?
完颜驴蹄发现论心机,他完全不是完颜大睿的对手,每一步他都落在了完颜大睿的后面。
最可恼的是,就连他亲爹都在拖他的后腿。
当年为什么要给他取个“驴蹄”做名字呢?
贱名儿好养活?
完颜亮给他的王号已经不能用了,他也学完颜大睿,扯一面大旗,号称“驴蹄王?”
就郁闷。
……
完颜大睿叫人连夜制作的“大睿王”的旗号在船头迎风猎猎,堤岸上护送的骑兵队伍中也有。
完颜大睿很清楚,在起事之初就树立自己的影响力,那么在不知不觉中,就能比潜在的竞争者跨越一大步。
这面大旗是用汉字和女真文并列书写而成的。
山东地界基本上都是汉人,只能看得懂汉字。
但是一到辽东,就是原来契丹人的地盘了。
那里有很多人可以看懂旗上的女真文,因为女真文本就脱胎于契丹文。
金国占据辽国全部的疆土和大部分人口,又占据大宋的中原地区和中原人口以后,便以天下正统自居了。
他们在契丹文的基础上研究出来的女真文也作为官方文字开始在全国推广。
虽然金国上层权贵们以习汉文、穿汉服、学汉礼为荣,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推动女真文的热忱。
辛弃疾去燕京赶考时,曾经担心自己若是考中了,各种交际往来太过频繁,会暴露肥天禄的存在。
所以他胡乱答了一气,避免考中的可能。
实际上,就算他很认真地做卷子,考中的可能性也不大。
因为现在的金国朝廷,虽然还没有强制要求必须用女真文答卷,但是金国官方颁发的科考范文、例文等,却全部都是用女真文写成的。
你若看不懂女真文,那你就连金国科考的注意事项、基本规则都不懂。
而小辛同学,他连一个金文都不认识。
……
羊角沟,小清河的入海口。
小清河就像一条游龙,入海口就是这条游龙的尾巴,它一直甩来甩去的,并不固定。
听老一辈人讲,大宋初年的时候,小清河的入海口曾经出现在广饶的淄河口。
后来一场洪水改了道,就变到了羊角沟这边来。
羊角沟作为河海交汇处,水上交通便利,因此没用多少年,就发展成了一处生机勃勃的商埠。
这里的晒盐场拥有四百多副滩池,一副滩池拥有七到十座盐池。
这里还有渔业,海商也很多。
因为宋金两国目前形势紧张,海运事实上遭到了封禁,所以港口里停泊着很多海船。
这些海船,现在全都成了完颜大睿的囊中之物,成为他自海路去辽东的工具。
屯驻于此的金军,一共也不过千余人,其中还有税丁若干。
完颜大睿只派出了八百骑,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亲临前军督战的完颜大睿,从这八百人中,发现了一个极为骁勇的老卒。
此人马术、骑射、枪法,无一不精,杀入敌营,如虎入狼群一般。
大战之后,完颜大睿马上派人把他唤到了自己面前。
这时完颜大睿才认出,此人是跟着于吉光一起投奔过来的那個宋军老卒。
完颜大睿惊喜地道:“军师,这老军身手不凡,骁勇异常啊,他姓甚名谁,在你宋国身居何职啊?”
因为潜伏计划太过仓促,全是杨沅急智之下的产物,所以于吉光和肥天禄压根儿就没对过台词儿,于吉光哪知道肥天禄是哪根老葱?
于是,于吉光只能淡淡地装逼道:“于某乃是文官,不晓得这老军的底细。”
好吧,宋人这文武相轻的臭毛病,我喜欢。
完颜大睿笑了笑,又转向肥天禄,亲切地询问道:“本王看你身手了得,极为不凡,你在宋国身居何职?”
肥天禄叉手施礼道:“回大睿王,小人姓陆名天飞,本是宋军中一个‘效用’,军职为‘不出人’。”
“原来如此!”完颜大睿听了更满意了。
“效用兵”不是大宋的正规军队,它属于乡兵的一种,是自愿募集成军的。
由于“效用兵”的待遇比普通禁军还好,规矩又少,因此成立之初,不乏果勇敢战之士主动应募,战斗力颇为可观。
岳飞当初就是投军做了“效用兵”。
只是宋室南迁后,还是习惯于把流民、抓捕到的土匪和盗贼,犯了罪的配军,统统编入军队。
如此一来,倒是减轻了地方官的麻烦,但是这不止一条的臭鱼,却让军纪涣散,军心士气也大为低落,战斗力大不如前。
看这老卒两鬓已然花白,应该是“效用兵”中的精锐。
效军兵的军职分为上等、次等、守阙、不出人、队外、正额、多余等。
一个“效用兵”的精锐老卒,到现在才只混了个“不出人”,可见他在宋军中既没有背景,也没有靠山。
完颜大睿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你们宋人不识货啊,可本王一双慧眼,却是识得人才的。
伱在宋军中只是一个‘不出人’?低了,太低了。本王先封你一个‘谋克’,等你来日立下大功,本王还有封赏。”
现在完颜大睿的人马有限,这个“谋克”的含金量就有点低。
不过等他渡海到了辽东,招兵买马之后,肥天禄这个百夫长也就能名副其实了。
肥天禄马上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抱拳施礼道:“大王如此赏识,末将甘为大王效死!”
……
河滩处是一片盐碱地。
有盐碱地的地方总会长出成片的蒿子。
土壤中的含盐量越高,蒿子就越红。
羊角沟的蒿子从五月份就开始变红,但是要到十月初才会变成浓郁的深红色。
如今连绵数里的滩涂上,是鲜血的一片,显得分外壮观。
挤挤擦擦的红蒿浪里,则是一个接一个的蟹窟。
这里的蟹并不大,但是密密麻麻的非常多。
你只要随手一抓,很快就能凑出一锅,
上屉一蒸,用来下酒,倒是可以唆愣一个鲜味儿。
滩涂上,铺展着一张草席,席上坐着三个人:杨沅、孔拯和李鸣鹤。
他们面前的食物带着一种粗犷的风格。
粗陶的大碗,黑色的酒坛子。
菜肴则是小清河的银鱼、羊角沟的大虾、红蒿林里的蟹,以及现杀的一只羔羊。
只有四样菜,没用什么精美的餐具,都是用大盆装着,摆在他们面前。
李鸣鹤李老爷子年岁最长,有六十出头。
他是完颜驴蹄的老丈人,是契丹人。
李姓本是契丹第一大姓,这是唐朝初年天可汗李世民赐下的国姓。
不过,时过境迁,大唐早就亡了。
契丹族先是依附大唐、接着依附后突厥汗国,又依附回纥……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等到耶律阿保机闪亮登场的时候,终于一统契丹,扬眉吐气了一回。
耶律姓从此成为国姓,李姓没落下来,不过仍旧是辽国一个不容忽视的大姓。
辽国比大宋早建立了四十多年,却比大宋的国祚短了一百多年,只传了八世,就被迅速崛起的金国给消灭了。
许多契丹大姓从此归顺女真,并且和女真贵族们联姻,从此融入了金国。
李鸣鹤的家族就是如此,在原属辽国的辽东故地上,李家依旧拥有着极大的号召力。
而李家的联姻对象,就是完颜乌里野家族。
李鸣鹤的小女儿,嫁给了完颜乌里野这一代的“掌门人”,完颜驴蹄。
李鸣鹤对大宋使节杨沅和衍圣公孔拯非常友好,在船上时就时常邀请二人喝酒饮宴。
今日这红沙滩上的野炊,自然也是李老爷子作东。
李鸣鹤微笑道:“等财物装船结束,我们就要即刻启航,前往辽东了。
杨学士,你觉得,我们能否在辽东站稳脚跟呢?”
杨沅淡淡地道:“辽东情形,杨某一无所知。
金国皇帝会对你们采取何种策略,如今同样一无所知,杨某岂敢妄言。”
李鸣鹤目光一凝,盯着杨沅道:“那么,杨学士是希望我们赢呢,还是希望完颜亮赢呢。”
“我是宋人。”
杨沅道:“站在我的立场,当然是希望对我大宋更友好的你们赢。”
李鸣鹤大笑道:“既如此,我们就是朋友。”
李鸣鹤举了举酒碗,杨沅也举起碗来,孔拯见状连忙陪了一口。
李鸣鹤抹了一把花白胡须上的酒渍,剥着大虾道:“一会儿装船结束,咱们就要启航了。
不过,咱们可不去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