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算啊?”于氏望向远方,“倘若他真被发配到穷山恶水之地或被永不叙用,我就带着儿子回京去。这些年嫁妆虽花了大半,京城却还有宅子和田产,有银子跟儿子,何愁日子不好过?”
说到这里还笑了笑,“再说大丫头不是在京里吗?女婿也是个能干的,有他二人照应,岱哥儿不会被欺负,旁人也不至于给我脸色看。姓曾的么,爱去哪儿去哪儿!”
经此一事她是真的想开了,何苦求什么一人心?那人根本就没有心!
您以前也这么说过来着!不过钟妈妈顾忌主子的直脾气,并未直接说出口,只委婉地问道,“万一老爷再纳妾生庶子……”
“随他去!”于氏嗤之以鼻,
“有博阳这个教训,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再大肆捞银子,回了老家又没个营生,凭那点子田地的微薄收入,要开销、要巴结这个靠山那个靠山寻机会东山再起,养自己都够呛,还养什么妾室?不过要真有个女子愿意跟他吃糠咽菜,我倒要祝贺他一声——又找到一个真爱!”
个个都是真爱,只有她这个正室面目可憎,委实可笑!
左右有娘家在,姓曾的也不敢休了她,顶着正妻的名头,回京安安生生地过点小日子,等自己死了,名下的财产都留给子女,有他曾一平什么事?老老实实在山沟里待着吧!
钟妈妈担忧道,“可少爷毕竟是老爷的独子,他会愿意跟您去京城吗?”
于氏笑道,“我那儿子是个聪明人。”
她已彻底冷了心,便再也不肯理会曾同知,冷眼看着他上窜下跳,心里愈发畅快。“于妈妈跟彩蝶彩莲的家人,找到了吗?”
钟妈妈忙回道,“所幸去得快,人伢子那边还没来得及卖,已经赎回来了,就安置在奴婢家里。”
于氏想了想,“把身契还给他们,再取三百两银子分了,让他们自去过活吧!”
钟妈妈诧异,“您不让他们回来伺候了?”
于氏叹道,“三人皆因我而死,再见也是徒惹伤心,算了吧。”当然,她也担心这些人心怀怨恨,日后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主仆一场,落到那等地步反是不美。
曾同知见于氏竟真的袖手旁观,无奈之下只能以和离相胁,于氏却无动于衷,“和离、纳妾、娶平妻都随你。”
听得此话,他终于彻底慌了神,当即给自己的老师和几位好友分别去了信,只是贪鄙之事太过敏感,同为清流的文官若替他说情,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名声?谁敢冒此大险?
好在他犯事的时日不长,经由老师的指点将银子全数退给了众盐商,又送出不少好处,少数几个答应了为他澄清。但也只是少数。
杭知府办事素来雷厉风行,一抓到曾同知的把柄,动作便十分迅速,不过十来天功夫,朝廷的责罚就下来了——罚没三千两白银、罢免同知之位,圣上亲笔御批:一月之内滚回老家思过。
也不知是不是于氏家中出了力,官职虽没了,二榜进士的功名却还在。
曾一平为官多年,将宅子田产、珍藏的古玩字画、珠宝玉石什么的卖一卖,几千两银子还是能拿出来的,但于氏不是嫁妆丰厚么,他就犹犹豫豫地又找了过去。
于氏却已打点好行装,“我跟儿子要回京了,此生不会再来博阳,宅子也没机会住了,我已卖掉了。你……好自为之吧。”
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曾咏岱也早被叫回家了,无奈啥忙都帮不上,往日交好的同窗也个个避他如蛇蝎。只好呆坐在家中傻等。
于氏把自个儿的打算一说,曾咏岱根本没犹豫——天子脚下和没靠山的庐皖郡,还用选吗?
等到曾一平被罢官的旨意下来,最后那一丝惦念也没了,眼下正打起精神跟妻妾归置行李呢。
“你……你们不跟我回去?”
曾一平这辈子从未对于氏生过这么强烈的不舍之心——他还指望她消气后能求娘家帮帮自己呢!无奈百般苦求于氏也不肯松口,又要急着回老家奉旨思过,只好怏怏地收拾起行装来。
“一平,这次我就不跟你回去了,爹娘年事已高,不宜远行,我身为长子,应该留在身边侍奉。”来辞行的正是曾一平的族兄,也是曾咏峻的嫡亲大伯。
曾一平为官二十多年,外头的事除了管家,多是这位族兄在操持。
曾一平脸色很难看,“虎落平阳,连亲人也要弃我而去么?”
“一平……”曾族兄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你刚做知县的时候去过多少偏远山区?那会儿的石原县多穷啊,你带着我跟师爷跑了多少村子,爬了多少山头,鞋子都走破好几双,脚上的水泡足有大拇指那么大,我可曾抱怨过一句?”
那会儿曾一平还跟他说,“看着这些村民,我就想起从前在老家的生活——大哥,我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他们的老家在庐皖郡一个贫穷的山沟里,曾一平是举全族之力供养出来的、唯一一只金凤凰。
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之下,经过六年时间,县里的路修得四通八达,偏远山区的村子也好过了许多,曾一平做出政绩,也升到了府城做从六品学差。
谁知到了府城,人就开始变了。
曾族兄不是没劝过,可他劝得住吗?曾一平已是官身,刚刚做出了成绩,正是得意的时候,便是于氏说话不中听,也要动不动就甩脸子,他一个族兄能顶什么用?
一门心思地靠着妻子的嫁妆往上钻营,也没见钻出个什么名堂来,现在倒好,官儿做不好,儿子也养歪了,图个啥呀!
曾族兄长叹一声,“峻哥儿被繁华迷了眼,你顺道带他回去醒醒脑子。至于你的儿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曾一平心道,你是劝了,可好处也没少拿!否则把父母接过来奉养?你养得起么?这会儿不就是见我仕途没了指望,才迫不及待想逃开嘛!
面上却仍苦口婆心地劝,不过到底没能把人劝动,最后只带着曾管家、曾咏峻和其余几个家仆,踏上了崎岖的山路。
一路上曾一平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就是为难了一个声名狼藉的举人,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