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妃将头靠在窗杦上,却瞧见两名宫女头顶芭蕉叶飞奔到了屋檐下,似乎是过来避雨的。
她住的原本是怡春宫的正殿,蜀王死后她日日郁郁寡欢,才在奴婢的建议下搬来了这处偏殿,离宫门口近不说,也可足不出户便能赏花赏景。
熙和帝听说之后,还命人搬了不少奇花异草过来,说希望能逗她一笑。
这处偏殿久未住人,外头的宫女倘遇上大雨大雪没来得及回宫,只需跟掌事的宫女太监说一声,便可到屋檐下避一避。
因此杨妃看见两个宫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雨也太大了,回头差事办不成,咱们又得受罚!”两名宫女冲到屋檐下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宫女甲就开口抱怨。
“嘘……”宫女乙忙四下望了望,“你这丫头,怎的如此口无遮拦?当心叫哪位娘娘听见治你的罪!”
宫女甲不以为然,“要在别处我自然不敢说,可这是杨妃娘娘的怡春宫,娘娘人美性子也好,对咱们这等奴婢说话都从没大声过,怎会因些许小事治罪?”
“何况娘娘眼下伤心都来不及,自王爷去后就一病不起,眼下应该在寝殿歇息吧?怎可能跑这处来听咱们说私房话?”
然后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杨妃的好话,说完又叹了口气,
“可惜好人没好报,眼看王爷得了那样一个了不得的封号,不日就能当上太子,杨妃娘娘也能母凭子贵,说不定还能封个贵妃呢,谁知……”
宫女乙却轻轻摇头,“蜀王怎可能被立为太子?你忘了那日主子在菩萨面前说的话了?”
杨妃原本没将两个宫女的话放在心上,这会儿“蜀王”二字钻进耳朵,却不由得一愣——
阿显为何就不能被立为太子?主子是哪个主子,又说了什么话?
她不动声色地将琉璃窗的缝隙开得更大了些。
宫女甲顿了顿,瞬间语气中充满同情,“是啊,这样看来,杨妃娘娘就更可怜了。殷勤小意地服侍了主子这么多年,到头来……”
而后压低嗓子道,
“主子那日在菩萨面前说,还好死的不是她最疼爱的孙子,蜀王殿下好歹做了一段时间挡箭牌,让王爷好好儿地去,日后定然给皇长孙封个郡王啥的……姐姐,你说主子最疼爱的孙子到底是哪位皇子?这挡箭牌,又是个什么意思?”
“挡箭牌?字面上的意思呗!你想想,自得了这个封号之后,是不是人人都以为蜀王殿下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京中多少人家想把女儿送进蜀王府?另外几位……能就这么干看着吗?”宫女乙道,
“至于皇上和太后娘娘最看重的是谁,咱们如何能知?总之有主子跟皇上在,不管是哪一个,都必定是日后的太子无疑了。就是可怜了杨妃娘娘,儿子给人当了靶子,还要对主子感恩戴德,唉!”
“是啊,”宫女甲小声道,“要不是上次去内室取东西刚巧听见主子在菩萨面前忏悔,我也一辈子都不晓得呢!你说主子跟陛下为何如此……那也是他们的亲孙子亲儿子啊!陛下倒也罢了,国事繁忙,又是男子,就是伤心也不好表露出来。”
“可咱们主子……我真没觉着她有多伤心,吃吃喝喝跟没事儿人似的,还胖了一圈儿。蜀王殿下往日可是隔一日就要进宫请安的,不知从各处搜罗了多少好东西送给主子,主子却……”
宫女乙沉默许久,“雨停了,赶紧走吧,耽搁这么久,回去少不得又要被施嬷嬷骂。”
“哎呀!”宫女甲惊呼一声,拉着宫女乙慌慌张张地跑了。
听完了所有对话的杨妃却久久没回过神。
她想起了蜀王得了这个封号之后的种种情形,想起封王后她试探熙和帝的态度时,对方似是而非的话,以及高太后的循循善诱,温言细语……
可她怎么忘了?不论是她殷勤备至侍奉多年的婆母,还是相伴多年的夫君,都从未给过一句准话啊!
她呢?她却被眼前的假象蒙蔽双眼,一蒙蔽就是二十多年!
为了儿子的前程,为了靠上高太后这棵大树,为了替高太后分忧解劳,她甚至不惜得罪了手握重兵的定国公府!
杨妃紧紧咬住下唇,很快唇瓣上就滴出了血珠子,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手心一片腥红,
“靶子?挡箭牌?封个郡王?呵呵……”
杨妃竟不知不觉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好个圣母皇太后,好个仁慈温和的皇帝!我以为你们当真看重我儿,当真认为他堪当大任,可是……往日的温情脉脉竟全是假的!”
“我们母子,就这样被你们哄着骗着,心甘情愿跳进了你们精心布置的陷阱,心甘情愿为不知哪个小畜牲挡了灾!”
“我好好的儿子,凭什么被你们拿去试探朝臣的态度,凭什么任由你们推到台前让人百般算计,最后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杨妃一把将手边的茶具器皿全部拂倒在地,手上被划出血沫子也浑然不觉。
她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疯魔,笑得泪珠如断线的珠子,一滴滴从已生出鱼尾的眼角滑落。
她直直从软榻上跌倒在地,“我们母子俩,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笑话!最是无情帝王家!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娘娘!”
“娘娘!”
听到动静的宫女太监俱都冲了进来,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与担忧。
戴姑姑直接跪倒在地,“娘娘,娘娘您心里不痛快就骂奴婢、打奴婢吧!万不可自个儿憋着,伤了身子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娘娘,娘娘!”
杨妃却恍若未觉,呆呆地坐在冰凉的地上兀自又哭又笑。
众人面面相觑,戴姑姑向身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那奴才先退下了!”而后带着其余宫人退了出去。
戴姑姑膝行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抚上杨妃瘦弱的脊背,“小姐,有什么事儿您跟奴婢说一说,好不好?就像小时候那样……先起来,好不好?地上凉……”
杨妃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冷静下来,面上的悲愤尽去,平静地将听到的对话跟戴姑姑说了。
后者听完却是一惊,“娘娘,您这是被人算计了!两名面生的小宫女,如何能进到太后娘娘的寝殿,听到那等要命的话!”
“我知道!我如何不知道是有心之人故意让人说了那番话,故意让我听见!”杨妃咬牙道,
“可你仔细想想,这一切当真无迹可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