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龙俯飞檐,玉瓦照琼楼,曲折游廊通天际,巍峨朱红照四方。
午时的皇城,璀璨寂静,无声之中,李泰的声音十分洪亮,“父皇,你看,这是儿臣新编撰的文册。”
李泰拿出三本装订好的书来,一本是蓝色封皮,一本是黑色封皮,一本是白色封皮。
蓝色封皮的书,名序为唐诗三百首。
黑色封皮的书,名序为三字经。
白色封皮的书,名序为百家姓。
对这唐诗三百首,李世民较感兴趣,他笑呵呵的翻开崭新的天蓝色封皮,新鲜的笔墨味扑鼻而来。
随即,突的,眯起的眼角一滞,笑容转变为了错愕。
塞外悲分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迥戍危烽火,层峦引高节,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寒杀连骑迹,朔吹断边生,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绝漠干戈戟,车徒振原隰,都尉反龙堆,将军旋马邑,扬麾氛雾静,记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灵台凯哥入。
这,这不是他的诗吗,李泰竟把他的诗编进了诗集。
李世民往后翻去,果不其然,一连十几页,全是他的诗,几乎将这些年所作都收录了进去,在他之后的,才是李纲上官仪这些闻名士林的大儒诗词。
“青雀,你怎么还把父皇的诗编纂进去了。”李世民即是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这都是随口拙作,难登大雅之堂,你着进书内,岂不让人取笑。”
“父皇,这可不是儿臣非要编进去的。”李泰摆出一副委屈样,“这诗集,是儿臣和许多墨客一同编纂的,他们可都觉得父皇的诗是大作,气势磅礴有意境,非要收录进去不可。”
李世民哈哈一笑,宠溺的看了眼李泰,接着翻开了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一口气读完整篇,皇帝连连点头,大加赞赏,“好好好,此文精略简短,朗朗上口易于背诵,又蕴含为人处世之理,可为传世之作。”
接着,又拿起百家姓,李孙周吴冯陈卫……
内文如其名,果真是概略百家之姓,看到这书,李世民不禁回想起了修氏族志的事。
当初,让高士廉和令狐德棻修订氏族志,这二人把五姓七望排在一等,李氏皇族屈居于三等。
李世民对此不喜,觉得李氏排的太低了,让重新修订,虽然没有明说,但皇帝的意思,是个人应该都能明白。
可高士廉和令狐德棻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回去后,将李氏的确往上提了一提,排到了第二等,仍旧是屈居于五姓七望之后。
这彻底惹怒了李世民,他也不顾及脸面了,直接强令将李氏排在了一等首位,当初还惹出了不少的骂名来。
如今李泰的这百家姓,将山东士族、代北士族、江左士族,这三大士族集团的姓氏,全都排到了最后面去,虽说带不来什么影响,可还是让人觉得畅快不已。
“青雀,你这三本读物,言简意赅通俗易懂,朕看,可为启蒙读物。”说着,李世民将书收起,递给瑞安道:“送去礼部,着唐俭刊印成蒙书,下发至各乡学县学,供天下幼童启读。”
瑞安将书接过,李世民又道:“传旨,顺阳王上书,增益教化有功,加赐食邑一万户,赐束金十二玉带,紫金蟒服,十三銙,九旒各一副。”
李泰心中狂喜,连忙下拜道:“儿臣,谢父皇恩赐。”
瑞安脸上也笑着,可心里头却是颤着。
食邑万户,束金玉带,紫金蟒服,十三銙,九旒,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亲王标准。
皇帝是什么意思,是想进李泰为亲王吗,他可是因谋嫡获罪被贬为郡王的,如果重新进为亲王,岂不是说皇帝不计较谋嫡的事了,如果谋嫡不算罪过了,岂不是说……
瑞安越想心中越颤,李世民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的侧首看了他一眼。
皇帝的眼中笑意满满,看起来和蔼可亲,瑞安却莫名心中一寒。
他不敢再站在李世民身旁,借口送书去礼部,慌张的从大殿中出来。
外头骄阳明媚,炙热的光融去了心头的寒,远处走来一队人,瑞安眯着眼睛一看,然后立马飞奔过去。
“殿下…”
瑞安上前,也不顾忌周遭之人,直接附在李治耳边一番密语。
他说了什么,其他人听不到,只见的太子的脸色瞬时乌云密布。
李治从瑞安手中,接过那三本书册,挨个翻得看看后,又丢回给瑞安,而后一言不发,径直向着高高的玉阶走去。
踩着阶梯,一步一步,越往上,刺耳的笑声越是响亮,李治攥紧拳头,到了两仪殿前,突的松开手,脸上的阴沉也随之散去,转变为了惶恐。
“儿……儿臣,参见父皇。”
看着面色惶恐,眼有不安的李治,李世民笑容一淡,不自禁的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的很轻,但李治还是听到了,他心中突生不宁。
摆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来,是想以此勾起李世民的怜惜之情,可是,为什么他的父皇现在却好似有着失望,李治不解之时,余光暼到了正呲牙笑的李泰。
是他,一定是他,这死胖子这段时间,定没少说他的坏话,所以李世民才会如此寡淡。
李治的眼中,飞速闪过戾色,而后,他又跪下,语气真诚道:“父皇,在翠微宫这段时日,孩儿一日三省吾身,已知所犯之错,孩儿悔之不及,日后绝不敢在如此,请父皇谅解。”
“父皇。”李泰突的跪下,撒娇央求道:“雉奴不过一时兴起,他既已知道错了,您就原谅他吧。”
低着头的李治,暗戳戳的咬着牙。
恶心,真的恶心,有本事就继续落井下石啊,现在演什么兄弟怡怡,跟李承乾一样,虚伪又腹黑,恶心的令人作呕,当真是一个娘生不出两个种,两个该死的狗东西,真是气煞人也。
李治不觉间气的两眼通红,心里头生着熊熊烈火,恨不得将李泰给挫骨扬灰。
“雉奴,你既已明错,那父皇也不再多言,你要记住。”李世民加重语气,“君正,则天下正。”
李治抬首再拜,“诺,儿臣谨记在心。”
“好了,你们两个都回去吧,朕该处理政事了。”
李泰和李治一同行礼,“儿臣告退。”
从大殿中出来,李泰如沐春风,肉乎乎的大圆眼一抬,又是得意又是猖獗的嘿嘿笑了两声,而后迈着王八步,在近侍邓虎的搀扶下扬长而去。
李治站在高高的玉阶前,看着他那宽阔的背影,白细的十指不禁又攥到了一起。
回到东宫,半月不见,王氏欢天喜地的奔过来。
“殿下。”
她热情的抱住李治的胳膊。
让王家去拉拢房玄龄,拉拢了一年半载,房玄龄还是那个房玄龄。
当初遭杨广毒害,王氏的累世积财,被抄了个七七八八,王家现在也就是个空顶着士阀的破落户,要钱没钱要势没势,如此,还有什么好看重的。
李治抽出手,一脸冷漠,看也不看一眼,径直向着书房去。
热脸贴了冷屁股,王氏站在原地,心中一阵酸楚。
李泰真的会被重新封为亲王吗?
食万户,金玉带,紫蟒服…
想到瑞安所说的,一股邪火涌上心头。
这火烧的人口干舌燥,李治连饮几口水,嘴中终于湿润了些,而后,没了用处的杯子,就被摔了个粉身碎骨。
残留的几滴水,飞溅到了近侍的脸上,吓得他立即跪下,颤颤巍巍的道:“殿下息怒。”
息怒,当然要息怒了,但想息怒,得先把心中的火气撒了。
他这次让李世民大为恼火,说到底要怪三个人:刘奇、于志宁、萧云。
刘奇那狗奴婢,这会坟头估计都长草了,于志宁这老狗,现在还收拾不了,等到以后再算告状之仇。
如此,只有姓萧的这贱商,可以用来撒火气了,这贱商,最是该死,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他。
李治十指作响,眼中满是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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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树成荫,繁花似锦,阳光透过枝叶,在青灰色的地上,洒下斑驳光影。
三丈宽的路,颜色灰白,笔直延伸至天际,路面打磨的没有一丝瑕疵,明亮的像是冰河。
这就是工部修的水泥路。
不,现在不能叫水泥路了,六月十二,在竣工的那一天,李世民亲率文武百官,步行一里,骑马一里,乘车一里,总共走了三里地。
一番体验下来,皇帝大为满意,于是,钦赐雅名:青路。
工部和民部,在皇帝的催促下,已经开始征召民夫,准备修筑前往灵州的路。
按照尚书省的计划,这路分成两年来修,今年先完成关中境内的路段,明年再完成关内道境内的路段,如此,即可缓解朝廷财政压力,也可减轻百姓之劳累。
虽然分成两年来修,可也照旧是个大工程,征发的民夫预计十余万左右,如此多的人,涉及到的问道和所需的考量都很多,朝中上下现在一门心思都扑在了修路上。
听闻,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最近直到半夜才能回家。
哒哒哒~
马蹄踩在青路上,轻脆又响亮。
李承乾骑着马,慢慢悠悠的走着,看着反射着光线的路,一时还有些恍惚。
若不是骑着马,若不是穿着长袍,目之所及,脚下灰路无垠,两侧阡陌连连,此情此景,跟后世的乡间小路有何分别,现在,未来,二者的界限在此刻无限模糊。
也许现在就是未来,走稳脚下的路,前方终将坦荡。
驾~
李承乾一甩鞭子,座下的血色良驹如箭般窜出,程良骏紧跟其后。
林七也挥动马鞭,可他所骑的,只是个普通黑马,跟李承乾和程良骏的汗血宝马有着天差地别,不管如何催促,胯下的马儿始终是跑不快,只能坐看李承乾和程良骏渐渐消失在视野。
万幸,这是条直路,只要一直追下去,总能追得上。
林七锲而不舍,终在两里地后,看到了正在溪水边树荫下歇息的二人。
“喝水。”
李承乾将自个的水囊丢了过来。
“谢殿下。”
林七擦擦额头的汗,也不敢将水囊碰到嘴,只好抬起一分往嘴里倒着。
李承乾站起身,脚下溪水清澈,眼前空地广袤,更远处秦岭山脉朦胧起伏。
“远依山近傍水,此处是个风水宝地。”李承乾自语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的问道:“此处离昭陵多远?”
“回殿下,约摸六里。”林七抢先回答。
这数字不错,六六大顺,顺风顺水,距离也合适。
李承乾暗自点点头,转而翻身上马,一溜烟又没了影。
林七再次开始追赶,等回到昭陵,程良骏已经没了影,不知道是回了长安,还是被吩咐了什么事去做。
李承乾用毛巾擦着脸,今儿日头十足,出去虽一会会,可也出了满头的汗,擦完脸,或许还是觉得不自在,又让林七将铜壶拿来,往冷水中兑了点热水,他蹲在院子里的花池边,林七将铜壶半举着,小心翼翼的倒着水。
等到头发湿漉漉的后,林七将放着清水的铜壶放下,转而拿起脚下的另一个铜壶。
这个壶里装着的是米汁,是属于唐人的洗发水。
据唐六典记载,这米汁是将大米煮熟之后,用水清洗浸泡至发软,然后放入布袋中大力揉搓,流出来的汁水就是米汁,用此物洗头,可让头发柔软滋润,同时也可去除油脂和污垢。
不过,也许是今儿这米汁没做好,也许是今天头发出油太多,洗了半天还是有些油腻。
李承乾蹲的腿都麻了,气的他不禁嘟囔道:“要是能剪个寸头就好了。”
剪头发,也只能是想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毁者乃是忤逆大不孝,况且,在这个时候,一头短发那叫披发左衽,那叫自绝汉家血脉,会被人人所不齿的。
李承乾要是真敢把这及腰的长发给剪了,恐怕后果比造反还要严重,说不准李世民会直接跑来昭陵,祭出腰间的金玉七匹狼,把他抽个皮开肉绽。
林七将米汁倒得一滴不剩,头发总算是变得清爽了。
李承乾站起,一边活动着发酸的腿,一边用毛巾擦拭着头发。
用青砖垒起的花池,一朵朵洁白的花瓣绽放在翠绿的枝叶中。
这是茉莉花,开春的时候,他觉得院子里太过单调,就让惠娘种了些花,一添点生机,二也可泡茶。
李承乾伸手摘下一朵,放在鼻下闻了闻,清香之气沁心神,要是将花碾碎,加到肥皂之中,想必可使肌肤留香。
“殿下,你摘它干什么。”
惠娘过来,看着缺了一朵的花枝,投来一个幽怨的眼神。
李承乾笑笑,随手将花别到了耳朵上。
回到屋中,把头发梳理好,刚摘下的茉莉花,一瓣瓣的丢到茶杯中,随着一壶热水浇下,一股甘甜的气味弥漫开来。
呼呼~
吹了两口凉气,李承乾小饮一口新鲜出炉的花茶,而后心满意足的咂咂嘴,轻描淡写的道:“林七,我想让你去杀个人。”
林七:……
“殿下,要杀谁?”
林七小心翼翼问道。
“刑部尚书,郧国公,张亮。”
林七头皮一麻。
开国元勋,朝中重臣,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这哪是那么好杀的,不管能不能得手,都将引起天大的麻烦来。
林七也不知是惊到了还是吓到了,亦或者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低着脑袋,迟迟不出声。
李承乾吹了吹茶水,“怎么,不敢,还是不愿?”
林七单膝跪地,低头抱拳道:“小的斗胆,请殿下三思,张亮非普通之辈,出行都有护卫跟随,小的一人,恐难得手,就算得手,恐则难以逃离,一但出事,恐连累到殿下。”
李承乾将杯子放下,直勾勾看来,“所以,你是怕?”
“殿下对小的有救母之恩,小的愿为殿下效死,小的是怕连累到殿下。”
“会不会连累我,你不用操心,我只问你,你敢不敢?”
李承乾语气冷淡。
沉默须臾,林七咬牙道:“诺,殿下想何时动手。”
“今晚。”
“小的这就去准备。”
林七起身往外去。
李承乾目光平静如水,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快到门口时,林七转过身来,李承乾眼角微不可察的一皱。
“殿下。”林七再次跪下,这次是正跪,两膝都在地板上,他两手相交,越过头顶,深深下拜道:“小的斗胆,求殿下,能照顾好我母亲。”
话里头带着决绝,明显是存了死意,李承乾突的一笑,“你母亲还是你自己照顾吧,我逗你的。”
林七惊愕的抬起头。
李承乾勾勾手,林七起身过来。
一番低耳密语,林七连连点头。
过后,李承乾又嘱咐道:“注意安全,若不慎被追捕,可去昭国坊,走到头就是程良骏家,可去他那藏身。”
话中真情满满,林七心头一暖,“殿下,那小的这就去了。”
李承乾颔首。
随即,林七纵马,向着长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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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咕,太阳初升,霞光万道,伴随着鸡鸣声,长安被钟声笼罩。
两个金吾卫士卒,站在宫墙之上,合力推动木锤,狠狠撞击着挂起的洪钟。
这钟声,既是解除宵禁的信号,也是百官该去上班的信号。
张亮穿着紫砂色的官服,睡眼惺忪的从府中出来。
他应是昨晚没睡好,此时不停的打着哈欠,踩着马凳上车时,一个不慎踩空,身子只向斜里栽去。
“干爹,小心。”
万幸,站在一旁的圆脸汉子,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要没有这汉子,张亮恐怕要结结实实的摔一跤。
按理来说,对这汉子不说赏点什么,也应该给个好脸色,可张亮却是臭着个脸,斥责着道:“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在府里头咱们是父子,这到外面了,没有什么干爹一说,要么叫老爷,要么叫大人,常二,你是没长脑子还是听不进去咱的话。”
常二低下头,惶恐道:“干……大人息怒。”
张亮冷哼一声,随手掏出粒碎银,常二顿时又喜笑颜开,“谢大人。”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缓缓往前,常二和余下六人,纷纷翻身上马,跟在了后头。
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朱雀门,张亮从车中下来,改步行入宫,目送着他进去后,一马脸汉子催马到常二身旁,笑嘻嘻的道:“二郎,你得了干爹的赏,是不是该请咱们哥几个去打打牙祭啊,这一路上,哥哥我的肚子可饿的直叫唤。”
常二也是个爽快人,“走,香味阁,今天放开了吃。”
“好,二郎真大气!”
“赶明干爹要是也赏了我钱,二郎,我请你去平康坊,甭管是胡姬还是高丽娘们,你随便挑。”
几人一路说说笑笑。
眨眼到了酒楼,大堂里头也无什么人,常二他们随意坐下。
随着酒菜上来,几人越来越兴起,喝的脸上都有了红晕。
这个时候,一个头戴遮帘的男子进来。
小二热情的迎上前,“郎君,吃点什么?”
“一碗羊汤,三个烙饼。”
“好嘞,客官稍坐,马上就上来。”
男子透过薄纱,看了眼正玩行酒令的常二几人,然后往里走,寻了个偏僻角落坐下,他摘下头上的遮帘,因是背坐着,看不清脸面样貌。
在宫门口,嚷嚷着让常二请客的马脸汉子,眼睛眯一眯,盯着角落的男子看了两眼,多嘴道:“跑来吃饭,带个帷帽,还专挑不起眼的地方坐,怕也不是个好货。”
闻言,常二转过身,瞅了瞅背后的男子,遂大笑着道:“是不是好货,跟咱有个屁关系,你输了,赶紧喝,别想岔话茬不认账。”
“嘿,酒桌上,老子什么时候耍过赖。”
说完,马脸汉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常二几人喝了声好,接着玩起了行酒令,大堂全是他们的嚷嚷声,很是喧嚣吵闹。
角落的男子,却也不在意,等的羊汤烙饼上来,一手抓饼一手舀汤,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吃相很是美味。
很快,碗里的汤见底,碟中的饼只剩碎渣,男子一抹嘴,将帷帽戴到头上,然后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