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了不愿意,宋七讪讪一笑,“也不打紧,张大人您忙,我出去干活了。”
说完,转身欲走,张如风唤住,“过来,打不打紧的,殿下既然说了,那这药就要上。”
宋七笑脸上前。
张如风不情愿的拿出个瓷瓶,只见他用个小勺子,在瓶子里头扒拉了两下,绿油油又有些发粘的膏状物来。
这是青霉素膏。
按照李承乾的法子,将绿毛阴干碾成粉后,张如风借鉴用草药制药膏的流程,几经实验改良后,终于是弄出了方便吐沫的药膏来。
宋七看着伤口上的绿膏,有些凉有些痒,除此之外倒也没别的感觉。
“张大人,这药膏是用殿下弄得那绿毛制的吗?”
张如风随口嗯了一声。
宋七又问道:“这药膏有什么用,是治创伤的吗?”
“何止是创伤。”张如风突然眉飞色舞,“能治的可多着呢,说声仙药也不为过,我给你说…”
宋七将两耳悄悄竖起,张如风却是不往下说了。
“行了,上好了,出去吧。”
宋七心中失望,脸上笑道:“有劳张大人了。”
张如风低下头,接着翻动起了医书,眼睛一边看着,嘴里一边嘟囔着,“肠游之症,泄物难排久存与腹,日久生内火,故高烧不止肺腑受损,青霉素应该也可治……”
偷瞄了眼桌上的白玉瓷瓶,宋七默默作揖推门而出。
院子里,竹子没了踪影,水井边多了三个半人高的瓦缸,李承乾在一旁站着,赵玉和另外两人正往缸里倒着水。
宋七走过去,只见竹子都塞到了缸里,他试探的问道:“殿下,您要用这竹子做什么吗?”
李承乾没解释什么,轻轻一笑道:“这三口缸就交给你照看了,天热水肯定会蒸发,你早晚勤看着点,水要是少了就抓紧添满,听明白没有。”
宋七认真的点点头,“殿下放心,小的一定照看好。”
李承乾两手往身后一背,慢悠悠的回了屋。
看着泡在水中的三缸竹子,宋七暗自又思索起来,弄的那绿毛是用来制药的,这竹子莫不成也是一样?
第二日,一大早起来,李承乾就奔到水井边,拿起木盖子后,只见缸中的水稍稍已变浑浊。
李承乾满意的点点头,将木盖放回,转而推开了张如风的屋门。
“殿下,你快来看看,今儿比昨天又多了一些。”张如风一脸喜色,比捡钱还开心。
经过小一月的培育,绿毛已经繁殖了满满一缸,颜色也比刚开始的更深更绿。
李承乾点点头,“差不多了,走吧,你跟我去长安。”
张如风笑容一滞,有些不舍道:“殿下是要献去给陛下吗?”
“不,不是我。”李承乾笑着道:“是你,这青霉素,由你来献给父皇。”
张如风错愕看来,随即,急忙道:“这怎么能行,药是殿下弄出来的,怎么能由我来献。”
“要不是你日日夜夜精心照料,这青霉素能不能成的还不一定呢,要说贡献你比我多多了,就这么定了,用你的名义献上去。”
张如风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绝对不行,制出此等良药,必会留名青史,这本是殿下所为,若冠以我之名,那老夫岂不成了贪图虚名的小人,不行不行。”
“我说行就行。”李承乾脸一板。
“殿下,你…”
张如风想说什么,李承乾摆手打断,而后上前一步,俯在耳边一番低语。
他说了什么,听不清楚,只见张如风脸色晦明晦暗,一番犹豫后,长叹一声,“唉,那老夫就当次强夺美名的小人吧。”
李承乾笑笑,旋即叫进来两人,让他们将满缸的绿毛搬到马车上,然后和张如风一同向着长安去。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朱雀门前。
李承乾和张如风从车中下来。
值守的程处默小跑上前,“见过殿下。”
“程公子。”李承乾笑着拱拱手。
见完礼,程处默上前检查,车厢里没别的,只有一个瓦缸。
程处默心中不解,拉个瓦缸做什么,他随手拿起木盖,入眼的是满满当当的一缸绿毛,又绿又浓密像是鬼物一样。
当即,鸡皮疙瘩遍布全身,一股恶寒从心底涌出。
程处默从车中下来,脸色都有些苍白。
李承乾笑着道:“那缸里的,是要献给父皇的祥瑞。”
程处默有些懵,那么恶心的东西,竟然也能称祥瑞,一时之间,竟都不知该说什么。
“程公子,现在可以进宫了吗?”
程处默犹豫了下,垂首抱拳道:“殿下见谅,在下得先去通传陛下一声。”
李承乾无所谓的点点头。
程处默转身,一路快跑至两仪殿。
“参见陛下。”
李世民抬头,见是程处默,笑着问道:“何事?”
“启奏陛下,大殿下至朱雀门外,带有一缸绿毛,称……称是祥瑞,想献于陛下。”
李世民眉头一蹙,“什么绿毛?”
程处默不知该如何形容,最后只憋出来了四个字:又绿又密。
李世民一头雾水,便让张阿难亲自去将李承乾领来。
到了朱雀门,看到程处默所说的绿毛,张阿难也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压下心头恶寒,他询问道:“殿下,此物是何东西?”
“药,能治病救人的神药。”
李承乾胸有成竹。
张阿难疑惑,药,还是神药,这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治病救人,反而像是能取人性命的毒药。
这位不会有其他心思吧…
虽说这念头有些荒唐,但张阿难还是不敢大意,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东西拿着去见皇帝。
这时,李承乾突的伸出手,从那缸中揪出一小撮绿毛,先是用食指和大拇指来回搓揉,等到指头变绿之后,又放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张阿难低头作揖,“殿下见谅。”
“无碍,张公公也是为父皇考量。”
旋即,李承乾和张如风,跟着张阿难一同往两仪殿去。
到了地方,看着那显眼的瓦缸,李世民好奇的从上头下来。
“高明,你说的祥瑞是什么?”
“父皇请看!”
李承乾一把掀开盖子。
李世民目光望向缸中,瞬时间,头皮当即一凉,一股毛骨悚然之感,令皇帝连连后撤两步。
密集如发物,翠绿如青蛇,就是尸山血海,也没有这等强烈的视觉冲击,只是一眼,就令人胃里生寒,实在是恶心无比。
皇帝的脸色红里透白,李承乾立刻盖上盖子,为了防止产生不必要的误解,又匆匆解释道。
“父皇勿惊,此物无害,这是青霉素菌种,是用来制药的原料。”
听到无害,听到是制药的原料,李世民面色回缓,心有余悸的看了眼瓦缸,问道:“高明,这就是你说的祥瑞?”
李承乾笑意满满的点点头,而后看向张如风,“张医正,你给父皇介绍介绍你的药。”
李世民看了过来,对于张如风,他稍稍还有些印象。
“启奏陛下,此物…”
说着一顿,余光瞄了眼李承乾,张如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此物是臣从发腐的甜瓜上所得,将其制成药粉和药膏后,可用来治疗火毒和痈疡之症。”
李世民突的瞪大眼睛,声音都变得尖锐,“你说可治痈疡之症?”
张如风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药包和瓷瓶,他先拔开瓷瓶的木塞,倒出一点青霉素膏来,在手背上涂抹匀整,而后说道:“陛下请看,这可涂抹于肌肤,若受了伤,伤口化脓化疮,将此膏涂抹于伤处,可有效治疗。”
接着,又打开药包,里头是灰绿色的粉末,触感柔顺细腻,只有指甲盖那么多。
张如风二话不说,直接倒进嘴里,等到咽下去,继续说道:“药粉可冲水化服,凡是火毒之症,都有奇效。”
说着,掏出一张纸来,“青霉素培育之法,以及药粉和药膏制作之法,臣已详细列明,陛下可令太医院制药验证。”
李世民接过,一目十行看完,追问道:“张卿,这大蒜油和缝针术还有酒精又是什么?”
“回陛下,大蒜油与青霉素一样,也是治疗痈疡火毒之药。”
“酒精是用烈酒几经蒸馏之后所得,用此物擦拭伤处可有效防止伤口化脓疮。”
“缝针术是处置外伤之法,如若被利器所伤,伤口深重无法用金疮药止血,可用针线将破损之处缝合,便可当即止住流血,待伤势好转之后,再将缝合线拆除。”
张阿难瞪着眼睛,“伤口也能用针线缝合?”
李世民也是一脸不可思议。
张如风认真道:“自是可以,去年,殿下身边的护卫程良骏,去黔州之时遭遇歹人,胳膊被刀所伤,臣正是用缝合术替他止住了血。”
“陛下,此法可推广至军中,所有将士受伤,可先用酒精擦拭,再用针线缝合,后涂抹青霉素膏包扎,可保证伤口不会恶化。”
“若不慎仍生了痈疡,还可内服青霉素粉治疗,军医救治之时若严格遵循此流程,受伤将士的死亡率必可减少六七成。”
“卿所言当真?”
张如风严肃的点点头,“臣年轻之时当过随军医,对于军中的情况十分了解,臣敢作保。”
“好好好。”
李世民面色通红,长须都在颤着。
作为马上皇帝,他太清楚死亡率减少六七成代表着什么了。
伤兵是宝贵的,只要能活下来,那就是精锐老卒,多活下来六七成人,将大大增强军队的战力,其次,也能替朝廷节省下不少的抚恤钱。
一页药方,既能济民,又能济国,祥瑞,的确是祥瑞。
李世民看向李承乾,正儿八经的道:“高明,朕看你这缸绿毛,不能称为祥瑞。”
嗯?
李承乾有些懵。
如此划时代的东西,还不能称为祥瑞?
李二啊李二,到底该说你眼界太高,还是该说你不识货呢。
“父皇……”
李承乾要说什么,李世民摆摆手,笑呵呵的看向张如风,“朕看,张卿家才当称的上是祥瑞。”
“父皇说的对。”李承乾笑道:“张医正长的就国泰民安,一副祥瑞之象。”
哈哈哈。
李世民爽朗大笑。
张如风老脸一红,羞涩的将头低下。
李世民散去笑容,“张卿,你献良药良术,惠及军中将士,惠及天下万民,此乃大功一件,朕任你为太医院判,封安平县公,朕希望你以后能继续多加钻研,争为本朝之神农,青史留名享誉万世。”
院判的官职为五品,仅次于太医院正,是太医院的二把手,县公为从二品,爵位也不算低了。
李世民出手称的上大方,自此,张如风在长安城也可算是一号人物了。
这要是搁在其他人身上,恐怕早都欢天喜地的谢恩了,但张如风却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李世民有所疑惑的看来,李承乾连忙道:“张先生,还不赶紧谢恩。”
“臣,谢陛下恩赏。”
张如风终于开口了,李世民露出笑容,正欲再勉励两句时,却又听的他说道:“臣惶恐,陛下天恩浩荡,臣愧不敢受。”
李世民眉头一皱,“张卿,你可是对朕的封赏不满意?”
“臣不敢。”张如风拱手道:“臣只是个医者,所求所寻只为治病救人,高官厚禄非臣所想,陛下恕罪。”
“有功就需赏。”李世民不容分说道:“你献良药,立如此大功,朕若是不赏,让世人如何看朕,不知道的,怕是还要说朕昏聩。”
李承乾也劝道:“是啊张先生,你不能因自个之快,而将父皇陷于不利之地啊。”
张如风一脸难色,犹犹豫豫许久,眼见李世民已有搵怒之状,这才缓缓道:“臣斗胆,请陛下可换个赏赐。”
李世民脸色回暖,“卿想让朕赏你什么?”
“臣斗胆,臣想开设一医塾,专门教授治病救人之法。”
这要求,即简单又纯粹,在李世民的眼中,张如风就是个一心痴迷医术,心中有大道之人,他想也不想的就答应了下来。
“好,朕让工部,就在国子监的边上,专门给你营造个医塾。”
“臣斗胆,臣想将医塾开设在城外。”
李世民大为不解,“张卿,城外多有不便,为何要在城外讲学。”
“陛下,授医与授文不一样,学医者,必要先从分辨草药开始,臣当年学医之时,家父曾说过,庐内读书万卷,不如行百里方圆,医塾建在城外,日后学子出行寻药更方便些。”
这理由听着有几分牵强,但细琢磨又有几分道理,李世民点点头,“那卿家自行选择地方,挑好了知会工部一声,由他们都建医塾。”
“臣,谢陛下。”
张如风俯身作揖,李世民笑着扶起。
这时,民部的一众大小官进来,汇禀近日修路遇到的一些问题。
李承乾和张如风随即离开,等到从殿中出来,李承乾脸上的笑容更甚。
他笑的很灿烂,同时,又笑的很狡诈,这等复杂的笑容,让张如风稍稍有些不安。
跟在李承乾的身后,张如风几次开口想要问什么,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问,直到出了宫,坐上回昭陵的马车,终是按耐不住,问道:“殿下,修建医塾,真的是为了传授医道?”
李承乾毫不犹豫的点点头,“当然了,这救病治人的岐黄之术,起于夏周兴于春秋,传承至今已有千年,可你说说,如今流传下来的医书有多少。”
张如风如数家珍道:“有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针灸甲乙经,玉函方,脉经,刘涓子鬼遗方,金匮要略,青囊书,还有……”
“行了,你不用挨个数了。”李承乾打断道:“我敢肯定,流传至今的医书,绝对不超过五十本,你同不同意。”
张如风思虑了会,慢慢点点头。
李承乾接着道:“医家传承千年,历代行医济世者,加起来至少也该有个百八十万了吧。”
张如风又点点头。
“行医之人如此多,传承下来的正儿八经的医书,却是少的可怜,你觉得为什么?”
仔细的想想,张如风回答道:“因为书籍传承不易。”
李承乾一笑,“如果书籍传承不易,为何儒家的典籍传承至今却数不胜数,宫中藏书阁里的那万卷书册又从何而来。”
“这…”张如风一时语塞,皱着眉头思索许久,又说道:“因为儒学门生众多,人多自然传承容易。”
“因为君王独尊儒术,所以人人皆研习经史子集。”
李承乾摇摇头,“这算是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
“那殿下觉得主要原因是什么?”
“名声!”
张如风眉头拧成了一团。
李承乾解释道:“天底下,凡是大儒,皆想着一本传世之作,以扬万世之名,所以他们会将自己毕生所学,毫无保留的宣扬出来,如此一代一代,后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将儒学一步一步发扬壮大。”
“但医者不一样,为医者,图名者甚少,图利者居多。”
这话听着有贬镝之意,张如风不忿道:“殿下这话,怕有失偏颇,我医家大贤,也有不少。”
李承乾笑笑,不愿在这等无意义的争论多废口舌,他转而道:“张先生,我记得你说过,从东晋开始,你家之人历代皆为御医。”
张如风有些自豪的点点头。
“那么你的医术,想必是家族所传。”
“是,老夫从孩童起,就开始跟随家父学习治病之法。”
“那你家肯定有很多不外传的秘术咯。”
张如风颔首,“殿下之前寄给顺阳王的药水,就是家中不外传的秘法,除了老夫之外,这世上再无人能制出那等奇药。”
李承乾呵呵一笑,反问道:“为何不外传?”
张如风神情一滞,这倒是把他问住了,秘法不都是不外传的吗,哪怕已经时隔数十年,张如风还清楚的记得,当初学习家中秘方之时,他爹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是兴家立业之本,除了自家人以外,绝不能传习给外人。
等不来个回应,李承乾自问自答道:“说到底,不外传还是因个利字,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懂别人不懂的,能治别人治不了的,那就能因此得到好处,比如官职,比如声望,比如钱财。”
张如风张张嘴,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李承乾继续说道:“这些秘方秘术,要么是传给家里人,要么是传给徒弟,总之,绝不会轻易教给他人,传承的人少了,风险就大,一旦那代出个什么意外,这些秘方秘术也就消失于长河了。”
“张先生,就说你,你那孙儿多大了?”
“今年刚至八岁。”
“还是个幼童,那应该还未开始学习医术吧。”
张如风默默点点头。
“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要是在这个时候,你和你儿子相继出了意外,那你家的那些秘方是不是就此断了传承了。”
张如风有些悟了,他面色一正,拱手拜道:“殿下的意思,老夫明白了,等到医塾建成后,老夫必然将平生所学,一五一十的授予他人,绝不藏一点之私。”
李承乾虚扶一手,含笑赞扬道:“张先生高义,要是所有人都能如此,何愁百业不兴,其实,换个角度想想,将秘方教给更多的人,那就能救更多的人,这可也是大功德,能积阴德的。”
要是把秘方拿出来,就算是积阴德,那不把秘方拿出来,岂不是就成有损阴德,一时间,张如风也不知道李承乾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损自己,只好略带羞愧的笑笑。
转头看了眼窗外,李承乾突然叫停马车,两人一同从车上下来,指着眼前一大片空地,李承乾笑呵呵问道:“你看这处地方如何,左右有山,脚下有水,距离昭陵不过六里地。”
张如风来回看看,满意的道:“不错,确实是块好地方。”
“那医塾就建在此处,回去我就画草图,让工部尽快开始动工,免得夜长梦多。”
回到昭陵,李承乾先看了看三缸竹子,经过大半天,里头的水又浑浊了些。
宋七在一旁站着,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除了添水,还用做别的吗?”
李承乾也没说个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而后便一脑袋扎进屋子里,开始规划起了医塾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