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向三娘的保证后,沈熠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不是他不愿相信向三娘,实在是人心经不起试探。封建时代,民间最赚钱的生意无非就是青楼和赌坊。虽说来青楼的多是些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大多时候不会强人所难。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难免会遇上几个像丁洋那种混账的东西。如果是赵咸名下的翠云楼,以向三娘当了那么多年老鸨的经验,自然知道该怎么对付不听话的姑娘。那样的话,现在的曾容怕是已经“生不如死”了。
“行了,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只要你好好办事,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也不会针对你。”片刻后,沈熠终于开口了。他见向三娘由于自己的沉默而显得坐立不安,只得缓解气氛。
“妾身谨记东家的吩咐!”向三娘强挤出一丝笑意,有些局促地道。沈熠看起来明明很年轻,可由于身份的关系,给她的压迫感十分强烈。要是换了前东家,才不会有这种底气呢。
“对了,按照这行的规矩,楼里明年参加花魁大赛的姑娘应该已经有人选了吧?”沈熠突然道,“去叫过来吧,趁着我现在还有时间,提前见见也好。如果有灵感的话,再给她留一两首诗词,你运作一下,先把名气打出去。想来这种事你应该很熟练了吧,我就不掺和了!”
“是,东家,妾身这就去叫眉儿过来!”向三娘激动地道。沁儿能成功夺魁,沈熠的词可居首功。她可是听说了,燕歌楼那位宓儿姑娘对沈熠的词“虎视眈眈”,甚至找了关系想让沈熠再留下一首词。可不知道燕歌楼哪里得罪了沈熠,沈熠去了一次后就再也没去过那里,惹得宓儿姑娘深以为憾。若是新培养的眉儿也能得到沈熠的词,再经过她的运作,不久之后就会打出名气。等到正式参加花魁大赛的时候,说不定又是一个沁儿呢。
片刻后,向三娘带着一名“抱着”古琴的小姑娘走了进来。沈熠抬眼看去,只见这姑娘非常稚嫩,年纪似乎比芸儿还小。怀中的那张琴竖起来的话,怕是与她一般高了。
“小女子眉儿见过东家!”名叫“眉儿”的小姑娘低着头,拘谨地施了一礼,不敢抬眼看沈熠。来的路上,她已经听向三娘介绍了沈熠的身份,不禁又惊又怕,生怕言行间出了错,惹得沈熠不悦。她已经被家人扔进了火坑,若是再惹恼了东家,这辈子怕是彻底没有希望了。
“起来吧!”沈熠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道。这眉儿的年纪也太小了,也不知遭遇了何种变故,才落到这步田地,实在令他于心不忍。但他也知道那是别人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希望眉儿以后能在自己的帮助下,有机会过得好一些,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眉儿姑娘,你今年多大了,家里可是遭了什么大灾?”原本正在喂沈熠吃水果的芸儿在眉儿刚进门时就注意到了她,待她与沈熠打完招呼后,便走上前来,盯着她,好奇地问道。
眉儿怔怔地看着绕着她转圈的芸儿,不知她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求助似的看向向三娘。
“女儿,这位是东家身边的姑娘,她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必害怕!”向三娘安慰道。
“是,妈妈!”眉儿低声道,“回这位姐姐的话,小女子今年十五岁了,家里也没遭灾。”
“原来是这样。”芸儿有些感慨,落寞地回到沈熠身边。像眉儿这种年龄却流落青楼的女子,如果不是因为外部原因,定是因为内部发生了变故,也难怪她刚才答话时情绪低落呢。
“眉儿姑娘,你的琴艺如何?”沈熠道。按照青楼的硬性要求,每一个青楼女子都要有一技傍身,眉儿既然抱着琴过来,想来这便是她擅长的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比得上沁儿。
“回东家,小女子的琴艺勉强尚可,但比不上沁儿姐姐!”眉儿低头道,不敢有所隐瞒。
“那也是很不错的了。”沈熠点点头道,“不知是否方便为我等演奏一曲,也好让沁儿姑娘指点一下你。”他知道沁儿的琴艺水平,眉儿既然敢与沁儿比较,必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眉儿有些犹豫,看了一眼向三娘,见她点了点头,很是紧张地道:“那小女子就献丑了,还请东家包涵,也请沁儿姐姐不吝赐教!”
“眉儿姑娘请!”沈熠端起茶杯来细酌了一口,微笑着对眉儿道,意图缓解她的紧张感。
眉儿很是感激地接过小英递来的坐垫,跪坐于上,将琴放在面前的案上,长呼了一口气。片刻后,但见她右手举指起势,名为“春莺出谷势”;左手寄指起势,名为“秋鹗凌风势”。这两个手势不仅是弹琴者正式演奏前的预备,而且还会给观众以提醒,用肢体语言告诉观众演奏即将开始,请大家静心凝神欣赏。
“春莺出谷势”是弹琴者右手的第一个指法手势,每曲开始前都要用到,有时也会用在曲中。此势要求弹琴者腕微曲,掌略俯,中、名二指平直微俯,中节靠拢。名指末节微高于中指,低于禁指。禁指例直而翘。食指稍屈中、末二节,指尖下垂。大指侧伏于食指下,中、末二节微弯。五指伸屈高低,势宜互相照顾,要有低昂绰约、翩翩欲举之势。正如其势词所云:“相彼春莺,出谷迁林。爰振其羽,将嘤其鸣。譬右指之初举,待挥弦而发声。”
“秋鹗凌风势”是弹琴者左手的第一个指法手势,最先用于以散音开始的琴曲,有时也会用在曲中。此势要求弹琴者腕、掌皆略俯,中指屈其中节,以指尖轻抵一弦外九、十徽间琴面,后掌放虚,复罩弦上。食指中、末二节微弯,大指屈其中、末二节,虎口稍开,侧候于食指旁。名指平直,略低于食指,二者皆高于中指,禁指例直而翘。此势很像戏曲手势中的“兰花掌”,只是大指的位置稍有不同。正如其势词所云:“秋霄爽朗,一鹗高翔。凌风俯瞰,气象昂藏。喻左手之寄指,状其势之飞扬。”
眼见眉儿做好了准备工作,沈熠等人都凝神观之,生怕错过了一场精彩绝伦的琴艺表演。
眉儿弹奏的是圣朝着名的一首古琴小曲,名为《楚歌》。此曲本是五国初立之前,圣朝太祖皇帝赵景于灵梦关大败楚国开国之君楚绍春后,楚绍春走投无路而慷慨悲吟的一首短歌。赵景立国之后,命太常寺将此短歌改编为琴曲,并让各府县琴师大力宣扬,一来是为了纪念楚绍春这位与他争夺天下的末路英雄,二来是为了警醒圣朝的后世之君和举国臣民。
《楚歌》虽是小曲,但内容丰富,情感动人。该曲曲调慷慨悲凉、激昂磅礴、幽怨缠绵。曲中大量运用了“上”“下”“进复”“退复”等左手指法,这些指法要求按音时要把握好音准,而且得按出音来,不可手一动,弦上就没音了,即左手指法中“指下过弦,慎勿松起”的要领。同时,演奏此曲时要求当绰则绰,当注则注,不要乱了套路,即要做到“夫弦有性,欲顺而忌逆,欲实而忌虚。若绰者注之,上者下之,则不顺;按未重,动未坚,则不实。”
随着眉儿的演奏,沈熠似乎也被带入了那个战火频仍的年代,看到了两个英雄相惜的人死别的画面,不禁想起了前世时他投身行伍、为国效力的场景,胸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一曲奏罢,他霍然起身,情绪激烈地道:“好一曲《楚歌》,好一个眉儿姑娘!”刚才在欣赏的过程中,沁儿已经跟他介绍了该曲的创作背景和想要表达的情感,加上这个熟悉的名字,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前世的一首同名古琴名曲《楚歌》。此曲中有两个突出的主题曲调:一是表达项王与虞姬的“忆别”“泣别”,二是抒发项王英雄末路的感慨,这一点与楚绍春倒是挺像的。这两个曲调在曲子的演奏过程中不断发展变化,最终把全曲推向悲剧的高潮。
“多谢东家的肯定!”眉儿有些羞涩地道。她虽然对这曲子有信心,但沈熠的表现也太出乎她的意料了,更像是有感而发。可他既是镇国侯的嫡子,名下又有那么多产业,何以会心生悲凉和幽怨呢?难道沈熠也曾遭受过与她一样的惨事吗?她有些想不明白,却不敢多问。
“眉儿妹妹这首曲子果然妙极,无论是指法还是感情,都称得上完美。”沁儿也评价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妹妹的情绪控制得不好。你方才弹奏时,眼神中带着怨恨,这有悖于此曲所要表达的主旨。或许是与你的经历有关吧。但你若真的想在琴艺上更进一步,这一点需要克服。当然,这只是我一点浅薄的看法,妹妹听听就好,若是不对,也不必放在心上!”
“沁儿姐姐说的是,妹妹受教了!”眉儿低眉颔首,温顺地道。看得出来,她对沁儿的评价很是认可。不过也是,正如俗话所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也只有沁儿这种在琴之一道有大成的人,才能看出眉儿在琴艺上存在的一些端倪。其他人顶多是凑热闹罢了。
“眉儿姑娘,想必你应该知道我叫你来的原因吧。”沈熠坐了回去,正色道,“你既是被向三娘当作下任花魁参赛人培养的,沁儿姑娘又认可了你在琴艺上的成就,那我就直说了。明年的花魁大赛,我希望你能夺得一个好名次。当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可随便提,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帮你解决。而为了证明我的诚意,我会帮你写两首词,再给你留一首与《楚歌》的情感表达相近的古琴名曲。至于你能领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但我可以保证,只要你能将这首曲子理解到位,明年的你一定会取得极大的成就,你可愿意?”
“回东家的话,小女子既是楼里的人,自当听从楼里的安排!”眉儿的回答虽然很委婉,但沈熠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吩咐沁儿拿来纸笔,又从脑海中调取记忆,然后写了起来。
沈熠笔走龙蛇,沁儿暗自低吟,只见纸上跃然浮现出了一首《秋风叹(燕瑶池)》:
“琼钩褰幔。秋风观。漫漫。白云联度河汉。长宵半。参旗烂烂。何时旦。
命闺人、金徽重按。商歌弹。依稀广陵清散。低眉叹。危弦未断。肠先断。”
一首词写罢,沈熠又拿过一张纸来,在众人的注视下继续写了一首《迷仙引·才过笄年》: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这首《迷仙引》乃是柳永代替妓女吐诉心曲作的一首词。上篇用虚笔,回首往事,表达歌妓对声色生涯的厌倦;下片为实写,诉说求脱苦海的愿望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全词情感真挚,语语动人,体现了柳永对歌妓的理解和同情。
沈熠之所以写下这首词,一来是由于眉儿刚好是“才过笄年”,二来也与他的心思有关。
在沈熠原本的计划中,他打算彻底改变聆音楼现在的营业模式,将楼里的姑娘由身契制改为合同制。可仔细一想,这件事还是不能操之过急。光是京都就有大小青楼数十座,一旦自己提出这种主意,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朝廷颁布相关的命令,才能让他免受冲击。但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即便提出这个主意,赵真也不会同意的。毕竟这些青楼缴纳的税赋是很可观的,而这又依赖于青楼的身契制。即便是有人要为他们脱籍,也要花上好大一笔钱才行。可一旦变成合同制,这种买断就变得脆弱不堪了,创造的营收就会少很多。且不说朝廷不会同意,就是那些青楼的东家们也不想看到这一幕发生的。
想明白这一点后,沈熠就放弃了这种正面刚的想法,选择了游击战。第一,让刚刚成为花魁的沁儿成为良人,然后采用合同制做代言人,给其他人造成一种聆音楼对于成为花魁的姑娘有天大的“恩赏”,借以吸引其他青楼有名气的女子关注,而这正是他跟向三娘所说的“探探其他楼里有名气的姑娘的口风”的原因。第二,时不时写一些对青楼女子的不幸遭遇表达同情的诗词,暗戳戳地进行舆论斗争,从而在青楼内部形成一股“反思”与抗争的风潮。即便成了一名青楼女子,也应该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机会,而不是像向三娘一样,一辈子都被这座青楼困住,直到青丝变白发却还要留在这个地方,更遑论那些不如向三娘的青楼女子呢。
眉儿只看到第一句时,内心便已起了波澜。这首词所描写的内容竟与她的遭遇这般相似,简直像是沈熠耳闻目睹的一般。如果她的父亲还在世,定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嫡母赶出家里,更不会被继父卖到青楼里来。她的生母挣扎了一生,作为女儿的她最终还是步了后尘。
沈熠拿起纸来吹了吹,待墨迹干了,这才将其递给眉儿,吩咐道:“这两首词就归你了,回头让向三娘安排乐师帮你谱曲,这段时间就先唱着吧!至于琴谱,我一会儿再写。你若是没有其他事要与我说,就先回去吧。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也不会多问,只希望你能暂时放下过去,好好努力。我可以告诉你,聆音楼不会做拍卖花魁的事,你或许还有更好的未来。”
眉儿闻言,半信半疑地看着沈熠,又看了一眼向三娘和沁儿,想从她们俩那里得到证实。
沁儿心思敏捷,知道眉儿不大相信,于是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妹儿妹妹,东家说的都是真的,你看看如今的我就知道了。只要你明年能成功夺魁,就可以避免那种生活了。”
有了沁儿的现身说法,眉儿也相信了许多。也是,按照惯例,以往夺魁的姑娘会在当晚或第二天就被拍卖初夜。可现在都第三天了,楼里丝毫没有传出过有关的消息。当然,这也不能怪她消息闭塞,毕竟她今日中午刚从外面学完规矩回来,还没来得及问有关沁儿的事呢。
“小女子在此先多谢东家了!”眉儿正要跪拜,却被得到了沈熠眼神示意的沁儿扶助了。
“眉儿妹妹,东家不喜欢别人跪他,以后莫要忘了,以免惹得东家不喜!”沁儿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