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尘道。
一小少年披斗孤行。
咕~
少年捂腹驻足,拔目四顾,见路边树繁叶茂,硕果累累。
便就近爬上一棵,够及树梢,摘下好些野果,兜怀存放,怀满方下,就地坐下享用。
他本已做好苦口涩牙准备,不料一咬下去,竟满口香甜,芳喷四溢。
登时大奇,连又大快朵颐数枚,腹饱犹未意尽。
想硬撑多吃几个,又怕浪费。念及往后路途遥远,指不定会寻不着吃食,便想多摘些携带。
刚起身,忽听边上传来询问。
“小儿,你孤身上路,是要前往何处?”
少年身一颤,悚然循声望去,见一男子,靠坐于左近一棵树下,姿态悠闲,气度不俗。
他惊问道:“大叔,你几时来的这里?”
男子轻笑道:“我随时来的这里。”
少年暗道自己摘果太过入迷,未发觉树下来人。下来后又只顾贪吃,未察觉边上有人。
想起世上那群有本事的人,便从怀兜取出野果,双手呈上道:“先生可要尝尝,这水果甚是美味。”
男子并未接,只笑着问道:“不知你这水果,几钱一枚?”
少年忙道:“先生误会了,我并不是要卖果。这水果也是我路边摘的,不要钱。”
男子道:“既不要钱,你为何要拿与我吃?图的什么?”
少年只当要被怀疑是骗子,连忙解释道:“我见先生似乎是远行旅人,坐在这里歇脚,兴许也口舌干渴了。”
“我路边摘得野果太多,一时有些吃不完,就想给先生分几个尝尝,绝没有想贪图什么。”
他又怕对方嫌弃,便又道:“这些虽然是路边长的野果,但十分美味,爽口非常。”
“若只是我一人知道,怪有些可惜,所以忍不住想分享给先生尝尝。”
“如果先生吃得喜欢,与我讲讲旅途中的见闻,就再好不过了。”
男子听得点了点头,伸手示意他坐下。
少年微舒了口气,连忙坐下,将怀中野果统统取出,摆放在对付触手可及处。
男子道:“你年纪小小,谈吐却也有条有理,难得可贵。我虽确实有些路上见闻,但说与你听,只怕凭白勾你好奇,激起你向往之心。”
“哪天你性子一起,抛家远游,累你家长担忧,就是我的罪过。”
少年略一沉思,道:“先生放心,我家里就母亲一人,很是开明,只盼我多长些见识,不会怪罪。”
男子道:“我见你不像是贪玩游荡到此,更像是要奔波远行,好似数日未归。不怕你母亲担忧吗?”
少年道:“不瞒先生,我是要到一个认识的叔叔处,准备向他拜师学艺。母亲也知道这事,等我到了后,会给她回信报平安。”
男子讶然道:“你母亲如何放心你一人前去?为何没有一起呢?”
少年道:“我们穷苦家的孩子,从小就习惯一个人,没什么不放心的。母亲腿脚不好,没必要随我奔波跋涉。”
男子道:“那你母亲岂不是没人照顾?”
少年道:“如今的我太过弱小,也谈不上照顾母亲,我不在她反而会轻松些。”
“等我学成本事,就能接她到身边,那样才能真正照顾她。”
男子好奇道:“不知你是要去学什么样的本事?”
少年道:“不怕先生笑话,我想学与先生一样的本事。”
男子笑问道:“你怎知我有什么本事?”
少年道:“先生来没有声息,坐没有引起动静,目光明亮有神,言语中气度沉稳,让人想要亲近,必定是个有大本事的人。”
“我想学的,就是像先生一样的大本事。”
男子呵呵笑道:“你辨人的本事不大,夸人的本事倒不小。”
“这么说,你叔叔是个有大本事的人?”
少年道:“虽然可能比不上先生,但驱邪斩妖,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男子点头道:“如此说来,的确本事不小。却不知,你叔叔的本事,又是跟谁学的呢?”
少年一怔,低头想了想,道:“叔叔他……该是自学得来的。”
男子笑道:“那你要学他的本事,岂非也要学他自学自就?”
少年又是一怔,顿入失神。
男子又道:“你既然肯回答我好些问题,我也不妨与你讲些许旅途见闻。”
少年当即神色一谨,收心凝听。
男子道:“我曾听一奇人说,世有道,道至大,包天地不见其道。”
“故而,他想出天地,观无形之道,造访真虚,掌握至妙之玄机,达神人之境。”
“他又说,天下之妙有象,名阴阳,分寒暑。”
“若得自然之道,体天地,明阴阳,效法寒暑,行气运四时,出生死门,至虚无之中,复以至神就形,移化往来,以天地之外自然之道合运观圣,故凡脱而入圣化,入神之移,得形外之妙,游无边之天。”
“斯是奇哉!”
少年瞠目结舌,如乍听无稽之谈,又似玄奥秘机。
一时难以信,而又觉得那才是大本事,就该可以那样。
他呆然呢喃道:“要怎样,才能学得自然之道?”
男子道:“我也同样以此问他,他只说,操真行,合虚心。”
“我又追问如何践行,他则有一番剖解。”
“其言,有动之动,出于不动。有为之为,出于无为。”
“无为有机为不绝,无为失机而自灭。”
“至静之境,虚无之方,可谓无为。”
“默而悟之,我自识之,入乎无间。”
少年目光如饥似渴,虽未听得,却恨不得马上记下,牢牢记住,却又不敢分心,唯恐听漏。
男子道:“我性愚钝,仍向他求解。”
“他又道,且忘于目,可得光溢无极。忘于耳,则心识常渊。”
“两机俱忘,众妙合神,显现真性。”
“真性无为,外不生心。如如自然,广无边际。”
少年眨了眨眼,眼里看着人,却又未看人。
只觉话音响在耳边,又如看在眼前。
似觉很有道理,又觉没有道理。
好像学得了许多,又好像什么也没得。
此刻,学本事的心思,早抛之九霄云外。
男子淡淡一笑,道:“此中玄妙,奇人总之二言。”
“对境忘境,不沉六贼之溺。”
“居尘出尘,不落万缘之化。”
“此真行耳。”
忽而一阵劲风袭来,卷沙扬尘。
少年不自觉闭目眯眼,举臂护目。
风息睁眼再看,眼前男子已悄然无踪。
唯有一道杳渺余音,回荡天地。
“天得其真故长,地得其真故久。”
“人得其真,故何乎?”
少年连忙起身,遥天呼唤。
“先生!先生!”
四下搜寻,不得而见,不得回应。
回望方才坐处,野果摆放整齐。
再看男子坐处,无痕无迹。
少年重拾野果入怀,望了望来路,又望了望去路,伫立茫然。
还去吗?
不想去了。
回转?
也不想。
那去哪?
少年移目望向远峰高山,忽而有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
无妖城外,废墟中。
一妇人俯身其间,收拾破板残片。
一阵风过,妇人挡臂护眼。
忽听一声音问道:“大家都走了,你为何不跟着一起?”
妇人起身回望,见一男子,侧立边上,恬然相望。
虽觉奇怪,但妇人未当回事,回身继续收拾残地,只淡淡道:“我不能走。”
男子问道:“为何不能?我听人说,这里很快就会有大灾难。”
妇人道:“是的,那是神使的预警,这里很快会有神罚降临。”
“我会在神罚降临之前离开。”
男子道:“然后等神罚之后,又回来吗?”
妇人微一顿,道:“我不能走,我的孩子恰好出门了。”
“走了,他回来就寻我不到。”
男子微叹道:“是否想过,你不走,他反而更寻你不到呢?”
妇人微一怔,起身问道:“怎么会?”
男子道:“发生这样一件大事,定会很快广传四方。”
“你的孩子想必也会听人说起,那么他听后,会有什么反应呢?”
妇人迟疑道:“他……”
男子替她道:“他该更希望你随大家一起离开,人多些,也有个照应。”
“一群人的去向,总比一个人的去向更好找。”
“他只需找到那一群人,就能问知你的下落。”
“你若单独留下,知道你去向的人便少,他反而更难寻到你。”
“不是吗?”
妇人细一琢磨,的确如此,但她转念一想,又另有想法。
男子似看穿她心思,道:“你想进城中等他是吗?”
“城外居民不少,这么想的,定不止你一个。”
“能进城的,早挤破脑袋进了去。进不了城的,只怕挤破脑袋进不去。”
“这个时机下要进城,只怕比平时更艰难十倍。”
“纵使你侥幸进了去,你的孩子回来,要进城寻你也一样难。”
妇人目光闪烁,已有些动摇。
男子忽而慨然道:“你们只以为罚从城外起,殊不知,罚自城内起。”
忽一阵风刮来,妇人仅一眨眼,便不见了眼前男子。
她四下一望,周遭百步内空无一人。
心头猛一惊,醒悟了什么,忙跪身拜倒,口中念念有词。
祷祝半响,始背起包裹,原地眷恋片刻,才动身离去,走往那条金光路径。
待妇人移居新地约半年后,从逃难流民口中得知无妖城大乱,始知近日之侥幸,从此早晚祷告不停,终也如愿等得儿子寻至。
……
白堕城外。
一小山丘上,孤树下。
苏迷换去一身红装,改着蓝衣白裙,靠树倚坐,脚边放一手提旅行包,与一把精巧雨伞。
自从见了其他炼妖师一身妖气被无端收走,她便隐约有感,灭世轮回已终止。
好像已没她什么事,她也对炼妖师失去兴趣。
上一轮,她还有过要当一当妖圣始祖,以一身血同化天下英才,创建一个比炼妖府更强大的组织。
如今已全然没了兴致。
或许是梦境一游之故,感觉一切都没有多大意义。
现在,她只想四处走走,去一些无人之处,寻觅宁静。
然走着走着,却回到了上一轮那棵雷击树。
上一轮,她在此处身陨,镜子也在此处破碎。
对这处地方,也有着些难言的感觉。
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墓地。
手中把玩着一面圆镜,眉间微凝,目光狐疑。
她已感应不到镜中气息。
“这面镜子,是什么珍宝吗?”
边上蓦然响起人声。
苏迷神色一凛,淡淡觑眼瞥去。
见是一陌生男子,便收回了目光。
幽幽道:“若是珍宝,你要来抢吗?”
男子走近前来,亦于一旁自然坐下,说道:“不怕告诉你,我这人颇有些眼鉴力,观无不准。”
“你这镜子,看着古朴,实则不是什么古物。看陈色,最多二十年前所造。”
“材质虽看不出是什么,但镜面暗淡,死气沉沉,也没什么灵韵。”
“我见你翻来覆去的看,很是当宝,莫不是受什么人给骗了,被狠狠宰了一笔。”
苏迷饶有兴趣道:“你还能看出物品有无灵韵?”
男子自信道:“不说全部,但当世之物,少有我看不出的。”
“你这镜子,本该也有灵韵,但此时,已灵韵全失,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镜子罢了。”
苏迷咯咯笑道:“你又如何看出,它原先有灵韵?”
男子道:“因它气已不凝。大凡有灵韵之物,都能凝聚天地无形之气。”
“有了这股气,它便有了灵性。人拿在手中,就容易生出种种感应,或好或坏。”
“小姐的这面镜子,能藏气,却已失去藏气之能。”
“就好比,人丢了魂一般。”
“你说一个人若丢了魂,还能说他有灵性吗?”
苏迷笑意全无,神色肃冷,轻声道:“那你可知,如何让它恢复灵韵?”
男子叹道:“难!所谓有灵之物,乃是铸造者,在打造它之时,倾注了极为纯粹的至诚之念。”
“诚可通道,至则弥久。”
“天地感其诚,助成灵性蕴其中,故得凝气蕴灵。”
“你想让失了灵韵的物品恢复,比新造一个还难。”
苏迷轻轻将镜子放下,正眼看向男子,平和道:“虽然难,但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是吗?”
男子淡淡一笑,问道:“你那么想它恢复灵性?”
苏迷只垂眼道:“你觉得呢?”
男子哈哈一笑,起身道:“那便得看你心意诚不诚。”
“物失其灵,唯心不诚。”
“欲召其灵,至诚感神。”
“除非你能真心纯粹,万念归一,无私无邪,神物自灵。”
“你想让它恢复,就不能存任何私心。若你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才想召回灵性,断然是不能成功的。”
苏迷低吟道:“不能存私心?”
男子微微笑道:“问问你的心底,在那里,任何私欲,都无法隐藏。”
温和的话语,让苏迷不由顺着他的话,闭目沉心。
静息,凝气,渐渐排除杂念。
直至身心澄清,忽觉眼前一亮,已至一片素灰之地。
正感微疑,忽听身后呼唤。
“孩子。”
苏迷蓦然回首,但见一对年轻夫妇,正伫立身后,暖暖望来。
同时,一精瘦老汉徐徐走来,感慨道:“又有人进来了吗?”
……
山丘,树下。
一道洁光自天刷落,投入苏迷手中圆镜。
镜面一闪,通体荧光,焕然一新。
苏迷霍然睁眼,微微一怔,流光顾盼。
那人已悄然无踪。
细一回想,却发现如何也想不起那人样貌。
“是你吧……”